苏全孝朦胧中睁开眼。

一道温柔的女声在耳畔响起：“二哥。”

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叫他二哥。

苏全孝还未看清眼前情景，泪水却已经滚出眼眶。

原来死了就能看到小妹吗？早知道这样，他就不会在骨链中苟且偷生那么长时间。

他在黑暗中摸索着：“小妹，是你吗？你这些年过得好吗？爹娘也在吗，兄长呢？”

“二哥，我挺好的，我没见到爹娘和大哥，但是我们死的时候，是在一处的。”

他们都不在？

苏全孝眼前浮现淡淡的光芒，就像萤火之光，苏妲己的面容渐渐出现。

与朝歌城里美艳的苏夫人不同，她还未长开，是十四五岁的模样。

是苏全孝记忆里的模样。

“二哥，你离家那年送我的簪子，我一直留着，从来没有离过身。”

苏全孝还有无数想问的，但是妲己的身形已经逐渐淡去：“二哥，你好好活着，我见你一面，心愿了却，以后，不要再惦记我了。”

什么叫他还活着？

苏全孝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恐惧：“小妹，小妹！你去哪里？你别走，哥哥和你一起！妹妹——”

大雨还在下个不停。

苏全孝左右看了看，他正躺在一个法阵中。

翠妫没有骗他，在祀节这一天，他见到了他的亲人。

可是翠妫呢？

苏全孝摸了摸脖子，那里裹着一层布，低头一看，是绿色的。

“翠妫——翠妫——”

莽原上，苏全孝大声地喊着她的名字。

一道翠色的身影落在不远处：“我在这里，你别叫了！”

苏全孝想冲过去抱住她，那法阵却有屏障，他出不去。

“翠妫，你要做什么？我把灵魄还给你，你不要走好不好？”

翠妫抖了抖：“你吓死我了！灵魄换不了，你不许再自刎！”

苏全孝看着她，声音嘶哑：“我无所念，我把命还你。”

“你再这样我就生气了！”

翠妫掐了一个诀，然后摆摆手：“你过来。”

苏全孝毫不犹豫地朝她跑过去，那法阵果然被解开了。

他一把将她搂进怀里：“肯定有其他办法的，我……我替你去昆仑，你要回河里也好，只是，你带上我。”

翠妫被他搂得喘不过气。

她挤出一点声音：“傻子，你是人，到水里会淹死的。”

“淹死也没关系，我的尸身陪着你。”

“……大可不必。”

翠妫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苏全孝，我是河神，有自己的责任。我离开翠妫半年，有你相伴，游历人间，也知人世疾苦。我力量不大，也愿尽我所能，庇佑苍生。”

“带着我。”

“苏全孝，我的灵魄在你那里，你也该担起责任。”

他垂眸看着怀里的河神。

“我大可以把你圈在法阵里，一走了之，但是我想好好跟你告别。人与人之间不都是这样吗，总是生离死别，你就当我去游历四方了，或许多年以后，还能见面。”

“带着我。”

翠妫蹙眉，不知道为什么平时很好讲话的少年这么犟。

“我带上你，冀州怎么办？”

苏全孝的手抖了抖。

翠妫轻轻摸着自己给他包扎的伤口：“我知道你失去了亲人朋友，你很难受，所以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抓着我。可是苏全孝，你是冀州侯之子，冀州那些百姓，也很苦。”

她的声音温柔，像救世的圣人：“或许我的灵魄给了你，就是为了让你变得强大，去帮助冀州的人。”

苏全孝不说话，翠妫看出他的动摇。

翠妫扶着他的后脑勺，让他低下头，然后凑到他耳边：“我告诉你一个天机，未来的天下共主在西岐，是谁我不能告诉你，但是等到四方兵起。你可以带领冀州军投奔他……”

“是姬发。”苏全孝语气平静。

翠妫瞪大双眼：“你你你——这是你才出来的可不是我说的！”

“嗯。”

翠妫摸了摸他的鬓发：“苏全孝，你是我第二好的朋友，你要好好的，不要再想着自戕了。”

“谁是你第一好的朋友？”

“洛水。”

苏全孝不说话了。

翠妫连忙道：“你也是最好的，地上最好的朋友。”

苏全孝凝视着她：“你此去要多久？上次说教你吹埙，还没教会呢。”

翠妫掰着指头算了算：“一个甲子？三十年？反正我尽快，你要好好活着，我回来了会马上去找你的。”

苏全孝伸出手，擦去她脸上的雨水。

“翠妫。”

“嗯？”

“我听说，我们冀州北有河伯娶新娘的习俗，你娶我好不好？”

“……啊？？？？”

“我说，你娶我好不好？”

最后，苏全孝软磨硬泡翠妫也不肯松口，只承认两人是全世界最好的朋友。

翠妫回身望向苏全孝：“我走了，你保重。”

苏全孝上前去，将她打横抱起：“我送你。”

他踏入冰河中，小心翼翼地把翠妫放进去。

她身体浸入水中，一只纤细的手仍然举着，手指翻飞。

苏全孝愣愣地看着。

原来，她已经会吹埙了。

他弯下腰，在水里摸索着。

她不见了，可能是用水遁去了别的地方，像水融化在水中。

苏全孝捞出一件绿色的衣衫，他紧紧抱着那件衣裳，就像抱着救命稻草。

“百年之后，归于其室。”

翠妫，我是认真的，三十年，一个甲子，你来娶我好不好？

三百年太漫长了，临终前见不到你，我就跳入翠妫河中。

哪怕千年以后，翠妫不再流经冀州，但我的尸骨仍旧在你的怀里。

翠妫，我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