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的安全地永世无法成为我的安全之地。
——江棠日记节选
……
老屋瓦上歇了只乌黑的鸟:尖黄的喙,不怀好意的冰冷眼睛。
眼睛从窗棂小小的缝隙窥着屋里。
我撑着手臂坐起来,眼皮肿得睁不开,忍不住用力揉了好一会。
很陌生的环境,房间窄小得透不过气来,墨绿色的窗帘厚重,墙上是黑色的霉斑,一股混合着鸡鸭粪便的气味传来。
我闷咳了声,跻着拖鞋下床,惊动窗口的鸟扑棱棱飞走。
入眼便是红砖黑瓦,檐角燕尾振翅欲飞。
一眼过去皆是这样的老房子,但破旧荒凉,除了鸟叫,一点人声也没有。
我把眼眶揉得通红,视线湿漉漉的,委屈得有些想哭。
这是哪?
江茶呢?
又来了两只鸟,挑衅地朝我叫,又嚣张又聒噪。
“你醒啦?”
后背突然被拍了一下,我啊地一声跳起来,撞到了走廊上的桌子,疼得抽抽。
“啊对不起,吓到你了。”
回头,是个白皙的男人,挠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
我警觉:“你是?”
“我叫茉莉。你晕倒在我家门口了,你忘啦?”
茉莉……
我瞥到外面的窗台上,摆了一大盆茉莉,花开正浓,幽幽飘来香味,让我想起喝过的茉莉花茶。
“那,跟我一起的那个女生,也在么?”
我皱了皱眉,心底担忧,江茶一个失忆的傻姑娘,不会自己乱跑吧?
“女生?什么女生?只有你一个人啊。”
我有一瞬失落,更多的是担忧。
但说到底,我和江茶萍水相逢,对方就算是一吭不响地走了,也与我没有干系。
茉莉笑了笑,动作迟缓的转身:“你饿了吧,我去给你拿点吃的。”
他的腿像拖着似的,一步一步,凝迟。
我眯眼,目光微晃。
许是走廊里光影晦暗,我看到一条拖得长长的影子。
风吹动树叶,梭梭作响,斑驳的影投下,我心想,真是个奇怪的地方,奇怪的人。
男人拿出两块烤得脆香的饼,白色面皮簌簌往下掉,他不好意思地挠头:“是速冻的,用空气炸锅烤了下,我不会煮饭,没有更好的招待了。”
我顿觉惶恐,无亲无故怎好让人费心,忙接下道了谢,大大咬了一口。
抬头的空隙里,我的眼角余光瞥到外面,顿时一愣。
原来外面那些房子不是没人住啊。
隔壁的院子里走出一个女人,脸色阴沉沉的,佝着腰打井水,碎花布衣,双腿圆规一样站得笔直。
是吕家女人。
那个女人竟住在这儿么?
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茉莉笑了笑,压低嗓音问:“你见过癞蛤蟆吗?”
“什么?”
我疑心自己听错了,皱眉。
“你去看看她的手。”
我居高望着女人的院子,看不真切,眯起眼,只见女人不过一会儿便要停下,用力挠自己的手心手背,好似要扒下一层皮来。
女人蓦地转过眼,怒气冲冲地瞪住了我。
我骇了一跳,尴尬扯嘴。
茉莉闷笑,嗓音拖得又长又虚:“这里的外地女人,身上都会长出这样的痘,每到了子夜时分,痒入骨髓,恨不得杀了自己才好。”
我瞳孔剧烈收缩,僵硬低头,摊平手心。
随着茉莉话音落下,掌心白色的点密密麻麻浮现,连带出抓心挠肝的痒。
“听没听过一句话啊,有钱能使鬼推磨。”
长长的影子慢慢缩短,变成了一个人。
刚刚和我说话的男人却成了一张纸壳,颓唐倒到一边,像殡仪店里的纸人。
影子嘿嘿笑:“你知道农村最多的是什么吗。”
我艰难咽了口唾沫,吓得腿脚酸软,一动不动。
“是单身汉。”
吕家女人麻木地背起绿色的打药机,三个女婴趴在她背上咯咯笑,屋里又跑出来几个小孩,拉着她的裤脚哭闹不停。
混合着男人凶狠的骂声。
我如坠冰窟。
茅屋前的赤身女人,警察局里堆积如山的拐卖妇女案,当地人对外来人奇怪的态度。
原来是这样。
当夜下了好大的雨,浓稠的夜色墨一般化不开,我坐在三轮车里被送到一户人家。
还未装修的水泥房子,用的是几十年前的那种白炽灯,灯光很暗,人影错乱,分不清谁是鬼谁是人。
路灯下聚满了大水蚁,对面坡上的人家像是在打地基,两个穿着雨衣的男人挂了盏灯还在挖坑,活像埋尸现场。
又两个人穿着雨衣冒雨跑进来,抖落一身水,骂骂咧咧,看到我,粗鲁地啐了一口,嗓门粗嘎。
“怎么回事,俺们花了钱的,买回来这么个丑八怪,糊弄俺们呢!”
影子咯咯怪笑:“胖子好生养啊,你才花了多少钱。这种虫子现在多难找。你不要,自己去外面买那种越南女人,卷着你家当跑了,看你上哪说理去。”
我也是南方人,小时候见过村里买来的越南女人,黝黑粗壮。
一直到上大学前,我都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
而现在,我成了被拐卖的其中一员。
“行了行了,这年头啥都贵了,只有俺们赚的钱越来越少,就这吧!”
我被丢在角落,不时像货物一样被指指点点。我瞪大了眼睛惶恐不安,把自己越缩越小。
最后人一个个离开,剩一个干瘦的老头,吧嗒吧嗒抽着烟。一个老婆婆,目光不善地盯着我。
还有一个老实木讷的中年男人,看着我直笑。
我嗓音发颤:“阿婶阿叔,你们放我走吧,我啥也不会干,只会浪费粮食。”
老头嘿嘿笑了声。
虔婆冷哼:“进了俺们村的女人,没有出走过的。女子,就算我放你走啊,你吃了鬼的供,出去也是死路一条。俺们家就想要个媳妇生养,你乖乖的,不会打骂你的。”
那个饼……
我咬着下唇,无端想起江茶。
希望她没事。
中年男人走过来牵我的手,我目光一颤,没敢拒绝。
这男人看着是个老实的,应该不会打人,这家人也不像不讲道理,徐徐图之,总能想到法子离开。
但打开房门,猝然对上一双清澈天真的眼睛,我还是愣住了。
那是个小女孩,脸上红彤彤脏兮兮的,不合身的棉袄,好奇地打量我。
中年男人笑着摸她的头:“囡,叫妈。”
叫……妈?
我如遭电击。
我这辈子,还没接过吻,先当上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