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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乌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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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样的混乱里,沈令姜牵起薛清禾的手,“走吧。”无视在场诸人,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离开了。

赵宗灵眨眼间就落入缉察司人手里,两手被擒在背后,整个人动弹不得。

他开始惊惶,奋力挣扎地虚吼着:“放开我!你们这群阉狗!我祖母是大长公主,陛下不会放过你们的!”一路叫骂被带出去。

庄子寂静下来,所有人面面相觑。

高文轩面色有些难看,忍不住讽谢彧:“瞧瞧你意中人,好生厉害!”

“好戏。”苏克笑得意味深长,戏看完了也不再逗留,转身离开。

缉察司缉拿赵津律父子一事惊动了盛都其他家族,但惊惶过后就又都歇下来,他们明白陛下不可能借这点小事情就办了赵家父子,料想这又是一次轻轻拿起再轻轻放下的板子罢了。

就连清流那边有人暗示想再掺一把火,薛元墉一笑置之,他自然也知晓这火苗压根儿就不会烧起来。

缉察司此次做法,只不过是皇帝有意释放的一个警钟,他在警告那些世家不要做得太过分了,怎么可能就此轻易挑动世家。

沈令姜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当她看见赵津律出现在府中的时候一点也不意外,悄悄背身站在屏风后面,听他和阿翁的谈话。

“家中田产皆是圣上所赐,族中人那些田地可都是老祖宗那会儿开荒种来,多年老黄历了如今翻出来一概算到我头上,老夫冤枉至极!”

赵津律梗着脖子叫屈,眉头皱得老高,脸色疲倦嘴上起了个大泡,当真是一副被气得上火的模样。

刘胆老神在在,陪着人唱完这段冤屈,笑眯眯招呼茶水,妥妥的一只笑面狐狸。

在刘胆面前,赵津律到底有几分忌惮不敢轻易放肆,他从袖里拿出一只盒子放到桌上,轻轻推过去,赔笑:“还是督公您明智不受小人蒙蔽,这是老夫一点心意,还望督公收下。”

刘胆看了一眼,连打开都不打开,皱起眉头,吊着嗓子道:“赵主事这是做什么?侵占良田一事陛下英明早已裁断,您来这一遭,让人知道了岂不说咱家收受贿赂。”

赵津律干咳一声,道:“小女前几日鲁莽害得您爱女落水,我替她向督公赔罪,几棵参草给沈姑娘补身子,还望督公消消气。”

刘胆:“赵主事说笑了,杂家哪敢生您的气。”

赵津律连连道歉:“不不不!都是我那顽劣女的错!该生气,该生气。”

见他如此伏低做小,刘胆笑了一声将盒子轻轻一撂没有再推回去,“女儿家的玩闹小事一桩,赵大人无需在意。”

“多谢督公海涵。”赵津律继续赔笑道:“还有犬子那事也恳请督公明察秋毫,宗灵完全是受人蒙骗,那牙商收了他的钱自己吞掉,还将人打死谋害人命,这些事情宗灵一概不知啊。”

撷芳园先前是一块砂橘林,原本是甘泉山下那些果农开荒的林地。

建隆至光武年间战争不断,彼时百姓们四下逃亡,盛朝举国上下百业凋零,田畴荒芜,导致资用匮乏,到处缺衣断粮。

于是战后宣帝为了稳定民心,推行休养生息政策,减轻百姓徭役赋税,鼓励农民开垦荒地。宣帝下旨,凡农民开垦的土地归农民所有,且减免三年赋税。此后百姓们果然积极开垦蛮荒,粮食果蔬、桑叶棉麻争相种。

然而朝廷的政策没有热乎多久,百姓丰衣足食的日子还没有多长,世家豪门永远喂不饱的肚皮就又开始竞起敛财,大肆侵占百姓农民的土地。

宣帝眼看着世家搜刮民脂民膏鱼肉百姓,个个养得膘肥体壮,龙颜大怒却又无可奈何,如今兵权旁落,他不敢轻易动摇。

刘胆清楚皇帝的心病,深知自己是陛下用来戳向世家心窝的一柄刀,才任由他这个太监在朝中搅弄风云。

宫中阉人是最下等的奴才,什么人都能往你身上吐一口痰、踩一脚丫子,想要在宫里存活,想要活得快活,就要有权力在手,那做一把媚主的尖刀有何不可。

刘胆这把刀当得相当锋利,深得宣帝满意。

“上琼别苑已经修缮了一个多月还没好,工部的动作实在慢,年后陛下就要动身前往,倘若年底还没完工,陛下问罪下来你们工部谁能担呀?”

赵津律眼珠子转了转,随即恭敬地说:“督公请放心,我回去立刻上报蒋大人,别苑定能在年底完工。撷芳园那个庄子是宗灵亲自差人建造的,当中有个莲湖可游船赏景,陛下定会喜欢,不如就将撷芳园纳入皇庄,待陛下到别苑时还可赏湖,督公意下如何?”

刘胆听后点点头,极为满意:“嗯,令公子一事,待缉察司查明后定会还他一个清白,赵大人且放宽心。”

赵津律立刻拱手感激:“诶哟有劳督公了!”

人走后沈令姜才出来,见桌上的茶水一滴未喝,想不到赵津律的胆子如此小,敢大肆敛财鱼肉百姓,却连一杯茶水都不敢喝,好笑。

“其他人都以为是陛下主导此事,实则是缉察司私自动的手,陛下知道了会不会……”

“缉察司做的,就是陛下的旨意。”刘胆低头喝茶,悠然自得,“一个警钟而已,陛下如今还动不得这帮人。”

谁都懂树大参天,难以撼动。

“阿翁,那状告之人,缉察司要放了?”

此次罪名无法落实,他们回过头来必会解决状告之人,侵占良田一案是缉察司拿人,绣衣卫丝毫不知,眼下自然清楚告发之人就在缉察司,恐怕早在外头盯着了。

缉察司不可能永远留人,况且经此一事,那状告的人一定会觉得缉察司包庇赵津律,离开后势必又会向其他衙门告发,那人一旦暴露出来性命难保。

“放人吧。”刘胆一脸冷漠,对一条即将要被戕害的性命没有一丝怜悯,见多尸血,人命在他眼里早已跟蝼蚁一样。

他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是缉察司总督使,他是不会在乎断案清明与否,百姓的性命如何,他只在乎自己的刀口有没有生锈。

从前只有绣衣卫的诏狱最为令人胆寒,如今又多了个缉察司的牢狱,恐怖之色有过之而无不及,只要进了缉察司,你就别妄想着能爬出去,令人闻风丧胆。

然而有进无出的铁律刚刚已经被打破,前脚是赵津律父子,后脚是个种地的农民。

去往牢狱的巷子幽深僻静,地上掉一根针声音都能听得清楚,通道阴暗地面潮湿,走进去通身一股寒气。

黄茂彩出来迎接,手上拿着一双油靴恭敬地站在门口。

待她走近连忙将靴子放下,低头说:“牢房地上脏,姑娘换双鞋子。”

沈令姜径直走进去,“不必麻烦,人还在?”

黄茂彩答:“在里头。”把鞋收走,向前带路。

一路听见鞭笞血肉声,受刑痛苦的嚎叫声,不断传入耳朵里,她面色不改沉默地跟在后头。

黄茂彩朝旁边的人使了个眼色,下属会意离开,不一会儿那些声音全都消失。

掌刑千户胡达通闻讯出来,笑脸盈盈凑到沈令姜跟前点头哈腰,态度十分恭敬:“小人不知沈姑娘前来,牢房污秽脏了姑娘的耳朵。”

沈令姜淡淡一笑,柔声说:“我私下来看一人,不打扰胡大人行刑,您忙去吧。”脚步不停从容地往里走。

胡达通连忙跟着伺候进去,一路谄媚问候。

桃夭瞥了黄茂彩一眼,他明白,立即过去搀扶胡达通,拉着对方停下,恭敬地说:“沈姑娘恐怕不喜人多跟随,大人要务在身不如先去忙,属下替大人为沈姑娘引路。”

胡达通心里门清,于是转身小声地嘱咐他:“黄老弟,你好好看顾沈姑娘,牢房里尽是不长眼的东西,不要脏了姑娘眼。”

“属下明白。”

走到里头一间较为干净的牢房,里面关押着一个男人,比起其他半死不活的犯人来,这个还像个人样,没有半点伤口,唯有身上的布衣脏了些。

尽管如此,那人还是害怕地蜷缩在墙角里瑟瑟发抖,从早到晚听着牢狱里恐怖的嘶喊声,再大的胆子也撑不住。

“葛大庆起来!”

黄茂彩打开牢房门,沈令姜走进去,看着把头缩在膝盖里的人,上下打量他身体,的确没有动刑。

“吃的。”

桃夭将手上的食盒放在草席上。

葛大庆小心抬头,看见沈令姜后脸色好了一点点,但依然缩在角落里,他或许已经知道了自己状告失败,胆怯的脸上多了一丝愤懑。

黄茂彩自觉地带属下退出牢房,守在外头。

沈令姜蹲下身和他平视,眼里没有轻视鄙夷,也没有恶心嫌弃,认真地看着此人,问:“还是不肯告诉我么?是什么人让你来的?”

葛大庆复低下头不敢和她对视,小声嘴硬着回答:“没有人……”

这个人冒着被马蹄子重伤,被车轱辘压扁的风险,拦车状告工部主事赵津律欺压文沛百姓,侵占民田。

豪门侵占田地多了去,尤其襄衣伯爵府,大长公主如今名下的甲第田邑比皇帝当初赏赐的多出数倍,不知有多少是跑马圈来,下头的百姓敢怒不敢言。即使敢言,庶民的呐喊也传不到皇帝耳朵里。

葛大庆是冕州文沛县的农民,他状告赵津律侵占农户田地达百余亩,依他所言多次向县官、上达州府状告未果,甚至田契遭毁。

闹出如此动静,他一个手无寸铁的人怎么可能从冕州安然无恙的跑到盛都,又恰巧阻拦了她的马车。

沈令姜打量他,“我当日乘坐的是薛府马车,你怎就知道里头坐着的人并非薛家小姐?又怎知道我与缉察司的关系?就算这一切都是你跟踪得知好了,那么你又为何找上我?”

她干脆坐在地上,动手打开食盒,一边将吃食拿出来挨个放到葛大庆面前,一边细致地同他分析:“缉察司声名在外,你不辞劳苦从冕州跋山涉水来盛都,为的不就是拼着最后一身胆气到天子脚下告发伯爵府,却不去顺天府不去大理寺,偏偏来缉察司。”

说到这里,她抬眸看对方,莞尔一笑:“你觉得我会相信?”

葛大庆眼里兵荒马乱,他看着食盒里的东西紧张地后退,退无可退,闭眼挣扎一番鼓起勇气再次抬头,与她对视。

老实巴交的农民攒再大的勇气却也不懂巧舌如弹,说出的话吞吞吐吐:“告发不了,我就知道,我拼了命……穷人命贱,我们的土地,你们说拿就拿,说是荒地,田契也没用……都是乌鸦。”

“穷人命贱……都是乌鸦……”

她知道这个人的嘴是撬不开了,农民大道理不懂,但懂得诚实守信,懂得守口如瓶。

沈令姜站起来,手指了指菜,平静说:“菜里没毒放心吃吧,吃完你可以走了。”

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来多说一句:“聪明点出去别乱跑,哪儿来的回哪去。”

守在外头的黄茂彩看见她出来,默不作声地在旁护送,对牢房内的事情半点不过问。

狱里头阴冷昏暗,外头的天也是雾蒙蒙的不见一丝阳光。

“天下乌鸦一般黑。”她轻轻呢喃。

回去后,沈令姜揣着一本册子困惑地来到书房里找刘胆,“阿翁,这个给我看?”

册子名叫“黄帛簿”,并非用帛制成,而是用黄笔誊写,铃花加印的“帛书”,这是缉察司用来秘密听记的册子,她手上这本记载着苏家兄弟往来谈话的内容。

缉察司耳目遍布朝野,所有人的宅子都有察子在暗下听记,记录完密本就会送到刘胆手上,不论家里长短还是阴私密谋,都只字不漏的写在上面。刘胆再将可疑的内容呈送到宣帝手中,他就如同宣帝放在宫外的一双眼睛,如影随形盯紧文武百官。

他翻开粗略地过一眼,咳嗽几下,慢悠悠地说:“苏绰为了苏家甘愿自断臂膀,困囿在盛都隐忍数年,苏察也是个老谋深算的,将亲生儿子当做弃子扔出去。盛都现在局势明朗,但这个苏家似乎在走相反的路,这一家子啊,将来的命数难以预料。”

整个朝野上下,不论是世家还是清流权臣的未来下场,刘胆多少能预料到,即便是西境平西侯也离兵权稀释不远了。

唯有朔北例外,苏家手中兵权稳固,宣帝最忌惮同样也是最不可能率先对付苏家,苏氏父子如今是沉睡的雄狮,谁也预料不到睡醒之后的结果如何。

这些都是刘胆心里蛰伏已久的猜测,无人知晓他在心底里竟存了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他爬到司礼监掌印的位子,站在龙椅背后窥视多年,不像龙椅上那位永困在自己的帝王术里,他的双眼早已犀利洞视到不寻常的气息,那是一股腐朽的味道。

永宁盛世的华表下渗漏腐烂之息,竟是一个苟活在后宫中的阉人看透,多么可笑。终其一生爬到现在的位置,刘胆早已和这个王朝捆绑为一体,也早已预料自己的结局,他无所畏惧。

但他还有个女儿,他必须为女儿留一手,赌一把。正如苏家之弃,究竟是“弃”还是“破”,也是个赌。

“以后苏家的听记会备两份,一份你看。”

沈令姜微微一愣。

“知己知彼,对你有用。”

她隐约明白到,阿翁或许是看中了镇北侯的势力,想让自己借靠苏家以后远离盛都。

这两年,阿翁已经明里暗里为她铺了好几条后路,宦官登高后下半辈子就如同走往刀山火海,极为凶险,不进则死,她一想到这点就难受,“我是您的女儿,有其父必有其女,阿翁走什么样的路,我就跟上。”

刘胆慈爱地看着她,“我的道路终究跟你不同。”

沈令姜道:“不就是阉党吗?不就是做皇上的刀,我......”也能。

“姜儿,不要被我困住,你有自己的人生要走,你要展翅高飞。”

暖意如春潮瞬间灌入心田,沈令姜笑起来,笑意染上眼角眉梢,“掌印太监的女儿哪儿也不飞,就在盛都翱翔。我还要给你养老呢,阿翁休想我走。”她是宦官之女,注定一生要在盛都这座锦绣骷髅皇城里浮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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