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之上,夜兰在万众瞩目之间,拨弄起手中的琵琶。
婉转动听的曲调从指尖流泻而出,萦绕在坐席之间。
乐曲前半部分清扬悠然,弦声清脆,宛如清泉流淌而过,如置山间。演奏至高潮部分,曲调陡然变化,乐声逐渐凄厉肃杀起来,声声皆如利刃,带着苍凉与悲切。直至结尾,复又归于宁静。余音绕梁,久久不绝。
一曲奏罢,四座惊艳,拍案叫绝。
在座之人虽然大多是军中糙汉,却也总爱流连于花丛之间。见过的琵琶女有许多,却未有一人拥有如此高超的技艺,如此浓烈的情感。
薛重山不动声色地看向主位上的林予哲,见他神情痴迷,便知这人是献对了。
夜兰弹过曲后,林予哲命她坐在自己身边。
夜兰没有拒绝。
离近了看,林予哲更觉眼前女子姿容过人,仪态落落大方,与先前那些人都不一样。
夜兰主动为他添上酒水。林予哲接过酒杯之时,似有若无地抚过她纤长的玉手,又隐约闻到她身上淡雅如兰的香气,更觉销魂,恨不能立刻就占有她。
酒过三巡,林予哲带着夜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二人坐于温软的大床之上。林予哲痴迷地看着她,忍不住伸出手,摸向她的脸颊。
夜兰并未反抗,一双含情美目直勾勾地凝望着他,带着几分眷恋、几分依赖,那眼神勾得林予哲□□中烧、难以自持。
林予哲的手一点一点向下探索,掠过她的每一处。
他捧起夜兰的双手,一边抚摸一边打量,“这样美的一双手,怎么长出茧子了。”
“小女自幼在教坊学习器乐,生出茧子,也是难免的。”夜兰答道。
“这样啊……”林予哲摸着她虎口与掌心的茧子,若有所思,“你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夜兰,小女名叫夜兰。”
“夜兰,夜兰……”林予哲细细寻味着她的名字,神色之中掩不住痴迷,伸出手就要将她拥入怀中。
“陛下。”夜兰微微躲开,拿起一旁桌案上的酒壶,倒了一杯酒,递给他,“陛下,这是助兴的酒。”
林予哲眯着眼睛看她,“你倒是主动。”
夜兰笑而不语。
“一个人喝无趣。”林予哲也给夜兰倒了一杯,语气不容置疑,“一起喝。”
“是。”夜兰应了,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林予哲喝过酒后,再也难掩心中兽性的欲望,立刻扑了上来。
只是还未实际地发生什么,他便晕了过去。
“陛下,陛下?”夜兰试探地叫着。
那人没有一丝反应。
夜兰眼眸滑过一丝暗芒,神情冷冽肃杀,又带着几分恨意。
她从发间取下簪子来——那支玉簪被磨得锋利无比,已然被制成了可以杀人的利器。
夜兰曾经杀过许多人。
这其中有身居高位的官员、家财万贯的富豪,却也有仗义执言的忠臣、误入时局的无辜百姓。
有善人,有恶人,有该死之人,也有本该长命百岁之人。
不知不觉间,夜兰早已无法洗净自己的身躯,也无法洗净自己的双手。
她本应在无限的挣扎与痛苦中,了结自己的性命,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去。百年之后,无人知晓,当年忠君爱国的萧锐清萧大人,被人构陷至死后,竟还留下了这么一个孽种。
如果不是司言将她找到,带回故渊门的话……
也许夜兰比司言还要更爱故渊门。
她爱着故渊门山清水秀的景色,爱着门中各色性格的兄弟姐妹,爱着这样自由惬意、不用依靠杀人谋生的生活。
夜兰手握利器,对准林予哲的心脏,高高举起——
这一击下去,不仅能报她萧家一半的灭门之仇,又能停止这场疯狂的叛乱,让门主的谋划得以顺利进行,以报他多年的收留之恩。
夜兰没有任何犹豫,狠狠地刺了下去!
变故却在一瞬间发生了。
林予哲忽地张开了眼,一只大手狠狠地钳制住了夜兰的手腕!
夜兰悚然一惊,立刻想要收回手,却怎么也挣不开。下一秒,面上传来火辣辣的刺痛,她被林予哲一掌掀翻在地,脸上伤口淌出血来。
林予哲一脚踩在夜兰的心口上。
“啊!”夜兰痛苦地哀嚎出声。
“我用内力压制住了药性。”林予哲居高临下地看她,“你那点伎俩,还瞒不住我。”
夜兰面上和嘴边都是血,却依然轻蔑地看他,“你怎么发现的?”
“因为你虎口和掌心的茧子。”林予哲说道,“那不是练琵琶留下的,应当是学刀法留下的吧。”
“呵,原来如此。”
“你就没有什么要说的吗?”林予哲加重了脚上的力气,“谁派你来的?”
“咳咳咳……”夜兰猛烈地咳呛着,“没有人派我来。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哼,你说得不错。”林予哲收回脚,转而又俯下身去掐她的脖子,将她整个人拎起来,又重重地摔在床上,“不管你是谁派来的,对我而言都没有任何意义。”
“你要做什么?”夜兰警觉地看他。
“当然是做刚才还没做完的事。”
夜兰被他健硕的身躯包裹着,只觉一阵阵恶心,奋力挣扎。
林予哲面露不耐之色,又狠狠地扇了她两个巴掌。
夜兰头晕目眩,耳中嗡鸣作响,视线也模糊起来。
但她内心的声音告诉她:不能任由林予哲摆布!即便是死,也不能任凭他如此羞辱!
夜兰在柳叶门学的大多是于无形中杀人的技巧,自身武力并不强劲,只能凭着一股蛮劲顽强反抗。
拳头挥落而下,落在身上各处。夜兰疼得发抖,却始终未能妥协,持续与他厮打缠斗。
林予哲对她的那点情欲,也早已在此期间消磨殆尽了。
他怒火中烧,死死地掐住夜兰的脖颈。
夜兰试图将他的手掰开,却没能如愿。
她说不出一个字来,只能狠狠地盯着林予哲。
林予哲想要从她面上看到惧怕或是求饶的神态,但夜兰却只是眼含恨意,夹杂着几分愤恨与不甘,全无悔色。
林予哲莫名觉得有些烦闷。
他喜欢看别人跪在他脚下求饶的模样,仿佛他就是凌驾于众生之上,主宰一切的至尊之人。
可眼前这个女人,即便是到了生命的尽头,依然不服输地瞪视着他,甚至还带着嘲讽的微笑。
为什么?
只是一个卑贱的女人,为什么不怕他?
林予哲加大了手上的力气,几乎是疯魔一般地想要看到她因自己而痛苦的样子。
可下一秒,心口传来一阵刺痛。
有人趁他毫无防备之时,在他背后捅了一刀。
林予哲艰难地转身,想要看清捅刀之人的面目。
那人猛地将短刀抽离出来,林予哲立刻不受控制地栽倒下去,口中涌出汩汩鲜血。
他终于看到了那人的模样。
林予哲难以置信地睁大了双眼——
持刀之人,骨相分明是个男人,却有一双狭长美目,眼含秋波,漫自生情。他肤色苍白,似乎与此时刀光剑影的情境格格不入。眼眸深邃、眉睫浓密、鼻梁高挺,分明是极为艳丽的长相。
他是林予哲养在身边八年之久的小军师——云洛。
是云洛亲手捅了他一刀。
云洛背叛他了?
云洛怎么会背叛他呢???
明明无论何时,云洛都是一副乖巧软糯、逆来顺受的模样。
可眼前这个冷漠无情、面色肃杀的苍白少年又是谁呢?
“父亲。”云洛的声音没有什么波澜,仿佛是在陈述一件平常的事实,“你累了,该休息了。”
林予哲惊恐地睁大了眼,却发不出一个音来。
云洛似是看出他想说什么,神情之中似有怨恨、似有哀伤,“其实,我原本可以留你到攻破长祈那日。可是父亲啊,我的阿姐死在了宫里,你为什么要瞒着我呢?”
“啊……啊……”林予哲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想说,阿姐的死不怪你?”云洛摇了摇头,“是你亲手将阿姐送进那个龙潭虎穴一般的皇宫,是你让她为你做这些危险又见不得人的勾当。如今她死了,我怎么不能怪你呢?”
云洛语气越发危险,“逼死她的朝臣,还有那个狗皇帝,我自会收拾。但在那之前……”
云洛眼中闪过狠厉之色,猛地将短刀插入他的胸口,捅了一刀,又一刀……
“请你先去死吧,父亲。”
林予哲的口中不断涌出鲜血,不甘地瞪大双眼,直到死得不能再死了。
云洛终于停了手,嫌恶地将刀子丢到了一边。
他苍白的面目上沾满了鲜血,红白交错,森然诡异。
“云洛!”外间响起一个惊慌失措的声音。
云洛转身望去,来人是薛重山。
薛重山被眼前之景吓了一跳,扑到林予哲面前,发现他已没了气息,“你怎么不跟我商量一声就动手!”
云洛的目光落在一旁奄奄一息的夜兰身上,“因为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你,你……唉……”薛重山终究没再说什么,“现如今要如何与军中众将交代?”
“很简单。”云洛平静地说道,“就说琵琶女是父亲仇家派来的刺客,给他下了迷药,将他捅死了。至于那刺客……”
云洛来到夜兰身边,俯下身去,“我欣赏你的勇气,所以,我会给你一个痛快的。”
夜兰浑身是伤、满面血污,几乎已看不清原来的模样。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轻蔑一笑,“呵,求之不得。”
云洛发出一声轻轻地叹息,过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夜兰沉默片刻,轻声回答:“夜兰。我叫,萧夜兰。‘夜兰秉烛浑疑梦①’的夜兰……”
“嗯,夜兰,我会记住的。”云洛骨节分明的手,抚上她苍白的容颜,眸中似有悲戚,似有不忍,但最终却消散在无尽的深渊之中。
……
此时此刻,长祈城中人尚且不知叛军之中发生了何等变故。
对于将至的叛军,人人都严防以待。
在此过程中,也发生了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事。
比如张闻亦一言不发地留下一封信,说自己要应征募兵,便一个人离开了。
司言发现之后火气上头,寻了好些门路才找到他具体的方位,将他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顿,“夸你两句,你又飘了是不是?还跟我玩上失踪了?”
令人意外的是,张闻亦这次并没有服软,而是神情坚定地道:“师父,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选择?你知道这一趟水有多深吗?”司言极力相劝,“叛军近在眼前,也许这两日就要杀到长祈城了。此时募兵,不过是充人数,要你们往最危险的地方冲,你懂吗?”
“我知道此行凶险,却也不能心安理得地躲在别人的身后。”张闻亦仍不妥协,“而且,我已经报了名,现在后悔,已是来不及了。”
“你还好意思说。你好歹叫我一声师父,做出抉择前,竟也不肯同我商量吗?”司言没好气地道。
“抱歉,师父,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阻止我。”张闻亦并未气馁,而是冲他微微一笑。
司言看着眼前这个身量挺拔、星眉剑目的少年,感到一阵恍惚。
张闻亦再不是三年前那个不经人事、单纯稚嫩的孩子了。
司言张了张口,言语有些梗塞,斟酌再三后说道:“这个决定,当真是你深思熟虑的结果吗?”
张闻亦没有犹豫,真挚地回答:“是的。”
司言叹了口气。
他没有说话,似乎在心里做着艰难的抉择。
过了好一会儿,司言突然没来由地说道:“闻亦,你明年就及冠了。”
张闻亦有些莫名其妙,却依旧回答:“是。”
“好。”司言拍了拍他的肩膀,“活着回来,别死了,我给你办加冠礼。”
张闻亦一愣,随即高兴地应道:“是!”
司言没再劝什么,摆了摆手,便离开了。
张闻亦望着他的背影,心中思绪翻涌,久久不能平息。
……
而另一边,阿柔正欲回府,却见门口停了一辆马车。
她觉得有些奇怪,在原地等了片刻,就见二哥裹了外氅,从府中出来。
阿柔迎上前去,“二哥,这么晚了,你要去哪?”
戚思彦神色有些担忧,“乐瑶午时被叫入宫去了,现在还没回来,我进宫看看。”
“这样啊。”阿柔扶着戚思彦上了马车,“我和二哥一起去。”
戚思彦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倒没劝阻阿柔,兄妹二人便一同乘着马车往宫里去了。
到了宫门处,戚思彦将此行的目的同守卫说了,守卫并未放行,而是说道:“少卿大人,陛下与我们交代过,今夜要留乐瑶公主在宫中过夜,少卿大人先请回吧。”
戚思彦皱起眉头,“既是如此,为何没有人来王府通报呢?”
守卫二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回答:“少卿大人,陛下如何想,我们不敢妄自揣测。但公主本就是在宫中长大的,您大可放心。”
戚思彦思量片刻,最终还是说道:“既如此,我就不打扰了。”
兄妹二人无功而返。
路上,阿柔宽慰着道:“二哥,你也别太过担心,乐瑶只是回了趟家罢了。再说,她是陛下最宠爱的公主,宫里还能有谁敢欺负她不成?”
“我知道。”戚思彦拧眉深思,“只是我想,乐瑶若要在宫中过夜,应当会找人回来跟我说一声才是。”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然二哥明日见了她,问一问?”
戚思彦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第二日一早,戚思彦换好朝服,再一次进宫。
可今日早朝,却明显发现了怪异之处。
往正殿去的这一路上都冷冷清清的,并未见到几个同僚。而戚思彦确定今日是正常朝会的日期,宫门守卫也并未阻拦他。
那么其他朝臣去了哪里呢?
叛军将至,难道都懈怠了吗?
戚思彦皱着眉头一路走,待至殿外,发现今日来参与朝会之人不足原来的一半。
众人都发现了人数的异样,不安地讨论起来。
一直等到开朝的时间,仍未有人通知他们进入殿中。
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戚思彦心中疑惑,联想到昨夜乐瑶的失踪,心头不安之感更甚。他随手抓住一个太监问:“陛下呢?”
那太监只是摇摇头。
就在众人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的时候,承王来了。
立刻有人迎上前去问他,“殿下,您可知陛下去了何处吗?”
李晁奚的脸色十分难看,半晌说不出话来,似乎发生了什么令他难以启齿的事情。
他犹疑片刻,终于说道:“父皇他,带着一些皇子宫妃还有朝臣,出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