雯金不等人回答,便阔步迈出内室。
走到店面中,就见一个中年男人站在柜前,冲着伙计大声嚷嚷。伙计们畏畏缩缩地解释着什么,那男子浑然不理。
雯金眉头皱得更深,抬脚想要上前去问个究竟。掌柜伸手拦了一拦:“姑娘,别让这些人冲撞了您。”
雯金一记眼风杀过,掌柜识趣地退到一侧。
“这位客官,究竟何事?”雯金不曾叫嚷抑或训斥,只不过平淡地问上一句,两手交叠在小腹前,迈向前几步。
那客人见雯金如此气场,先兀自短了半截气势,说了一通急躁的解释,雯金才大概听了个明白。
这人把自家主子的一套头面拿到铺子里来熔化,然后重新打了一个样子,结果发觉新头面比原头面少了一二钱金子,故而找上门来。铺中伙计却称,熔化后重打有折损是常事。
雯金听罢,心中大致有了成算。走到柜前,掀开檀木盒盖,里头赫然躺着一套金满池娇纹头面。
她平下心中的愠怒,回头瞪了掌柜一眼,那掌柜立刻吓得闷下头不敢看自家姑娘。
雯金厉声训斥:“虽说有折损,但通常折损不足一钱,你们这一二钱究竟是怎么回事?嗯?”
那些伙计掌柜一个个面面相觑,不敢答话。
雯金转而再和客人商量:“虽然少了几钱金子,但我瞧这头面打得不错,您还把这头面拿回去,咱们再奉上一对葫芦形金耳环作为赔偿,可好?”
谁知那人依旧是不依不饶,硬要雯金再赔上一个新头面才肯罢休。
雯金心想,她家伙计固然不是东西,可这客人也过于贪心了,一套新头面足足好几两金子。
因这客人的吼叫声太大,门口已聚了不少看热闹的路人;且看这头面繁复精致,也知道这是位不能得罪的大主顾,雯金一时间进退两难,一筹莫展。
就在雯金意欲妥协之时,店前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的人忽而自觉地让出一条道儿来,从那道儿当中走出一个公子哥儿,身着素白色薄棉夏衣,袖口上绣着一圈金色大镶,腰间一条秋香色宫绦。
雯金打眼一瞧,恰是宋国公府的那位小世子余泽徇。
余泽徇走到那客人身侧,两手背负在身后,瞪了一眼那人,清清嗓子,怒喝道:“曹有庆,我方才在那人群中看你许久了!既然人家已说了要给你赔一对金耳环,你为何又得寸进尺?”
瞧这模样,这客人应当是他家中的管家之类。
他声音还带些稚嫩,现在却板着面孔教训别人。雯金暗自觉得好笑,垂下眼眸,嘴唇抹开一个淡笑。
那管家一见自家主子来了,立刻垂下头,俯首帖耳地耸立在那里,但仍不忘小声辩驳:“这…这是二姑娘交代的。”
“二姐姐那里自有我去说,”余泽徇加重了语气,话中已有了薄薄的怒意,悠悠开口:“还不快走?站在这里,碍着人家姑娘的眼。”
管家不敢再多说,立刻拿起柜台上的匣子,夹在腋下跑了,近乎是落荒而逃。看热闹的过路人也四下散去。
余泽徇缓步到雯金近前,跟她行了个礼:“真是抱歉了,姐姐。自家下人不懂规矩,冲撞了姐姐。”
雯金亦福身回了一礼:“世子这说的哪里话?本身也有我们家这几个掌柜伙计的错。”
余泽徇又匆匆一拜:“是我家下人太过贪心。”
二人在这儿你一礼,我又一礼地客气着。
雯金觉得有趣,巧笑了一声,美目流转,十分灵动娇俏。
然转念一想,认识他那日恰听到假山后的闲碎言语,还有前几日在他们家,即宋国公府和方致之决裂。这些污糟事儿袭上心头,雯金立时笑不出来,闷头送吐出一口气。
短短几瞬,雯金的神色变换丝毫不漏地落入余泽徇眼中。他不忍再看她如此闷闷不乐。遂主动换了一个话题:“还不知姐姐芳名?”
“扬州赵家,赵雯金。”
前一世雯金是主动告诉余泽徇的。余泽徇曾在夜半三更,独自一人将这三个字反复念叨咀嚼,第二日仍旧称一声“赵姐姐”。
他想这一世,他总可以光明正大地唤她一声。
余泽徇伸出手,向上摊开手掌,五指从上而下扫过雯金,眸中更多了几分欣赏:“怪道姐姐如此熟悉金器首饰,原来姐姐本身就是一块金子!”
雯金对于他的夸赞,心里十分受用,但嘴上仍是自谦:“我们商贾之家,多爱此俗物。”
世人皆言商人重利,故对商人多有蔑视之意。雯金索性大方承认,反倒能让他人另眼相看。
二人又闲聊几句,余泽徇还有事,便先告辞离开。
雯金凌厉的眼神扫过屋内一众掌柜伙计,那些掌柜伙计大气不敢出,一个个像鹌鹑似的缩着脖子。
“今日的事我定然会回去和父亲母亲说清楚,如何处置,全看父亲母亲的意思了。”
雯金冰冷的声线激得掌柜伙计们打了个颤儿,冷汗渗出鬓间额角。
雯金不再与伙计们理论,径直走出铺子。
马车停在街市一条小巷中,雯金自繁闹的街市穿行而过。
馄饨摊上蒸腾的热气,菜摊上不绝于耳的要价声,走街串巷的卖艺人在街市口支起了摊子,敲锣打鼓地吸引路人目光。一幕一幕闯入雯金的眼,教她应接不暇。
“这位姑娘,我瞧你的面相气色,最近定然是桃花不顺。”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一个道人,衣衫破烂,手上还拿着买卦算命的招牌,紧跟雯金主仆。
雯金素来不信这些神鬼算命之说,所以冷冷地乜视道士一眼,又挪开目光,不做理会。
但这道人说得确实不错,倒让雯金紧张得心跳如擂鼓,生了些许好奇。
“我给姑娘算了一卦,可告知姑娘的好姻缘在哪里。”道士不紧不慢道。
雯金立刻脸涨得通红,猛地回过身,正声道:“我一个姑娘家,并不知道什么姻缘不姻缘的,”丢了个眼色给玉莺:“拿些碎银把他打发走。”
吩咐毕,又回头疾步向前走,且脚下步子愈来愈快。
谁知那道士不接银钱,尤在神神叨叨:“我只送姑娘一句话…”
话及此处,雯金表面不动声色,却忍不住竖起耳朵,留心细听,步子也情不自禁地放慢了。
“一剪寒梅即吟诵。”道人抑扬顿挫地吟出了这么一句,而后捻须大笑,转身离去了。
雯金攒眉不展,面上是十分的不耐和厌烦,低声骂了一句:“满口里浑说什么。”实则心中已将这句话反复掂量过几遍,可惜她不擅诗书,实在无解。
半晌,她轻轻摇头,想甩掉这些纷乱复杂的念头,心中默念:“鬼神之说,当不得真,切勿相信。”
回至家中后,她走到自己房中的大案前,让银雀磨墨备纸,她每日都要练几个字以静心神。
不知为何,她今日未曾临那柳帖,竟鬼使神差地在纸上写下“一剪寒梅即吟诵”。待她醒过神儿来,满纸虬扎盘结,宛若游龙。
她索性搁笔,盯着那句话愣愣看了半晌,脑中火光点石,雯金一瞬愕然地呆住。
即吟诵…吟诵…这句话的谜底不正是一个“宋”字!“寒梅”二字各剪去一半,也正是拼成一个“宋”字。
提及“宋”字,雯金脑中现出的,只有那一个颀长的声影,清风霁月,笑着喊她“姐姐”。
羞涩的红晕攀上脸颊,雯金皱了皱眉头。
小厮快马赶上余泽徇:“二爷,办妥了,那道士去和姑娘神神叨叨念了一通。”
余泽徇满意地点点头,促狭地挑了挑剑眉:“我就不信,日后提及姻缘二字,她会想不到我?”
余泽徇腾出了一只牵马缰的手,掸了掸衣衫:“唉?你说我今儿个衣服穿得如何?”
小厮想起今日出门前,自家公子在大穿衣镜前来回换了好几套衣裳,便觉好笑,但口中仍是赞道:“当然是极好看华贵的,且这身衣服一穿,也可借此告诉赵姑娘我们国公府富贵不凡。”
素来只听“女为悦己者容”,他家公子这样的,他倒是第一次见。
暖日自闲窗碧纱映进屋子里,在屋内投下一片晴阳,又有一片洒在席氏手中的砑花笺上,照出上头分明的墨痕,影影绰绰能看到纸中央凹凸纹饰,倒是更显意趣风雅。
席氏即为宋国公府的国公夫人,余泽徇的嫡亲母亲。现刻她手里正拿着幼子余泽徽新做的功课,满面得意地递到余泽徇眼前,好让他看清:“快瞧瞧,你三弟刚递来的功课,我瞧着这字儿可比你十二岁时写的好看多了。”
余泽徇皱了一皱眉,刚开口想要反驳,生话到嘴边,语调又一转,陪笑:“是,三弟是个肯用功的。”
他心里实际上是直犯嘀咕,明明他那时的字儿更好看些。再者说,不过是做功课,用如此繁复华丽的笺纸,反倒是华而不实。
然而他心里清楚,母亲偏袒三弟,纵然他辩驳,也不过白费口舌。
上一世他重病在床,母亲仍是一心挂念着幼弟,将他的病丢给了大嫂方锦昕照料。当然,也是因此,他才能与雯金结缘。
席氏忽想起今儿个长子替她去了大觉寺上香。她素来笃信佛法,忙放下次子功课,仰头问余泽徇:“今日去上香如何了?”
余泽徇先将捐香油钱,供奉海灯等事说明,然后顿了一顿,续说道:“只不过儿子求了一支签,大师替儿子解了签,大师说…”
“大师怎么说?”席氏的心立刻揪了起来,急切地出声,两眼紧张地盯着余泽徇。
余泽徇眼瞧席氏如此紧张,心中暗喜:“大师说儿子适合早娶,否则怕有灾祸临头…”声音渐小下去,白净的两颊一红。
席氏听闻,心中大骇。这嫡长子身上终究是系着国公府的未来,不敢轻率怠慢。
她略作思量,忙将大儿媳方锦昕唤来,叮嘱她日后要留心京中各家的女儿,帮余泽徇早把婚事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