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景清敛了眉,眸光沉沉,“我知道。用这种法子,虽然下作,但若御史台弹劾,周宁也少不得吃些苦头。好在世子夫人聪慧。”
他起身,拨了拨炉中烧着的炭火,锦袍垂地,眉眼微凝。
他没有亲去,但也向侯府送了礼祝贺,并不失礼。
晏亭梨直言道:“可是因为有人不愿见周世子同皇兄交好?”
他拨炭的手一顿,看过来的双眼清明,“谁告诉你的?”两息后,晏景清的语气带上几分无奈。
“沈相告诉你的?”
“皇兄,就算沈相不提点我,我也看得出来,绝不是简单的嫡庶相争。”
晏亭梨放轻声音,“我知道你不愿意我被牵涉进来。可作为父皇的女儿,你的妹妹,我就不可能置身事外。”
人会避让风波,风波却不会对谁例外。
沈兰御的未尽之言,她听懂了。
书房内寂静半晌,晏景清才叹了一口气,很轻。
“逢迎东宫的人家有很多,想因此求娶你的人也很多。皇兄不应,是因为我想你能嫁给自己真正欢喜的儿郎。”
“皇兄不需要你为我拉拢什么权贵。梨梨,你是我的妹妹。你和母后一起,平安永乐,才是我最想看到的。”
晏景清同皇后生的很像。
但他的骨相更为立挺,眉眼清隽,朗朗如明星入眸。
晏亭梨自重生以来没有哭过。
况且前世的最后,依然是晏景清登基为帝,有明臣辅佐,江山没有被西戎分割,天下并未大乱。
可宫门大开的那天,雨声滂沱,急风掀落庭中花枝,委地沾泥。
可那日的场景在她记忆中依然被磨洗得清晰。
晏亭梨忍了又忍,才将眼里发热的湿意压下去。
“皇兄,”她声音发闷,“我知道你护着我。可我不能再傻下去了。”
上一世,她即将出城远嫁,晏景清不知废了多大的力气,才暗里让一个小内侍给她传信。
信纸很短,只寥寥几字。“莫怕。等兄长。”
收到信纸的晏亭梨在马车上终于忍不住掩面低泣。
信纸被泪打湿,墨迹晕开。
晏亭梨等到了他平反逆党,等到了他登基揽权,却没能等到回宫再见。
晏景清是真心待她好。
所以她才不能让晏景清再陷入那样的险境,也不想因无能为力而只能束手。
看着这张同自己并无太多相似的面容,晏景清沉默良久,才缓缓牵起一个无奈的笑。
“是皇兄思虑不周。你也长大了,该晓得的,的确该晓得了。”
他从前怕她太懒怠,丧了志气,可如今她主动知事,他又觉得她太懂事。
晏景清摇了摇头,或许这就是为人兄长的矛盾之处吧。
听了他的话,晏亭梨便知道他同意了。
“皇兄,是不是......徐家?”
徐家,是淑贵妃的母家。
淑贵妃得宠,父兄在朝为将多年,徐老将军已经殉职,其兄长徐大将军接过父任,不曾辱命,仍旧甚得圣宠,徐家上下也沾了光。
皇帝近些年来有意打压皇后母族,抬举徐家,徐家如今在京中风头无二。
储君虽定,皇帝如此举动却还是让不少人揣测,是不是有意易储。
大勤如今两位皇子,一位是晏景清,另一位便是淑贵妃之子,晏景和。
父皇抬徐家的举动也让有心人生了暗欲。
如今朝中略分两党,除却中立之臣,其余的大都明里暗里地支持两位皇子。
如今虽算得上太平,暗流未掀,可国库却算不上充裕。
世子夫人的母家强富,若是夫妻二人皆为太子助力,自然令人不虞。
“是。”晏景清坦言。
晏亭梨垂下眼,思索片刻,“皇兄,母后已经开始为你择妻,那,你可有心仪的人家?”
“梨梨。”晏景清唤她,声音说不上有什么情绪,“心仪,并不为先。”
太子妃的人选,若是家世太低,除了太子再无其它倚仗,只会招致更多未知的危祸。
这不是晏景清重权,而是最优的利弊之选。
“可父皇如今抬举陈家,外祖虽敛锋芒,却并不势弱。周王两家也已站了东宫,若是太子妃家世太盛,才是更招风雨。”
她说这话并不是私心。
而是父皇如今正值壮年,二党虽争,却都只是暗里,不敢摆到明面上。
若太子之势太强盛,父皇作为君父,不一定乐见。
储君正妃的确要处处上乘。
但前世暗定的太子妃便是家世上乘,容色上乘,才学亦上乘。
晏景清被囚禁时,杨家并不是因为无能为力才按兵不动,而是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帮他。
晏亭梨的眼睛很亮,看着晏景清时更是认真。
“未来嫂嫂的家世虽然重要,可更要贤良,才能真正同皇兄共进退。”
她说得并不无道理。
晏景清听进去了,却还是伸手敲了下她的额头,很轻。
他笑晏晏地开口,“成天和母后一样。怕未来嫂嫂待你不好?”
晏亭梨笑眯眯地摇头。
“是母后皇兄都觉得好的嫂嫂,就不会待我不好。”
见状,晏景清只能笑叹,“是皇兄小看你了。”
晏亭梨虽常在深宫,却也看得清大局。
于此事上,他自然会慎重。
但现在不宜多说,眼下要事,“你来得正好,我让膳房送些糕点来。”
晏景清在书房坐了一上午,现今回过神来,才觉出肚中空空。
晏亭梨自然道好。
直到出了书房,石玉同晏景清告状,“小殿下也还没有用过午膳。”
晏亭梨的脑袋便挨了实实在在的一敲,讷讷不敢言。
——
晚间梳洗时,晏亭梨对松云道:“方才我写好的约笺,记得送去。我后日要约越窈一同去逛青梅园。”
松云正替她梳发,应声,“晚些时候便送去苏府。”
大勤不论男女,若要约上好友知交出行,都是递去约笺。
皇子公主在宫中也并无太多束缚,出宫是寻常事。
她想单独见苏越窈很久了。
晏亭梨想着事情,不知不觉便睡得沉沉。
——
第二日,晏亭梨是下午才去沈兰御那里。
沈兰御毕竟是丞相,能空出来的时间并不固定,授不授课,几时授课,都是提前一天或是当天令人传与晏亭梨知晓。
晏亭梨早上无事,特地起得早了些,亲自入膳房做了玉莲糕。
玉莲糕味道清甜软糯,是南地的美食,在南地也更受人喜爱。
晏亭梨做糕点做得不错,但次数不多,只偶尔兴致来了才会入膳房。
这次特地做了糕点,也是想谢一谢沈兰御。
想到他辛劳至此,却连多一份俸禄也没有,晏亭梨便不免叹气。
时辰将至,晏亭梨踏出殿门,冷气便灌入鼻喉。
到沈兰御书室时,他正将新折的一枝梅花插入瓷瓶中。
白釉细颈瓷瓶,梅花斜倚,颇为疏雅清致。
青年转目看来,手上动作顿了一顿。
晏亭梨将手上的小篮子放在桌案上,展颜笑道:“沈相用过午膳了吗?”
沈兰御没有答,先从袖中取出一块锦帕,又取来一面铜镜,一起递与她。
“殿下发上落了雪,若是融了怕是不适。且先擦擦。”
晏亭梨接过了,就着铜镜擦去发间的雪。
她是从不迟到的,今日踩着时辰进来,也来不及收整一番。
沈兰御这才回答她,并未隐瞒,“今日议事晚了几刻,为免误了给殿下授课,推后些时辰也无碍。”
“正好。”晏亭梨将帕子放下,将食篮打开,笑盈盈地看向他,“沈相教了我这么多,多日劳累了,今日我特做了糕点,请沈相尝尝。”
沈兰御微微一怔,“殿下千金之体,不必亲做这些的。”
“沈相教我要爱惜身体,”晏亭梨擦净雪粒,闻见了熟悉的淡香,眸间笑意点点,“怎么这话在自己身上便不管用了?”
沈兰御闻言,便也不再推辞,伸手取了糕点。
看着他吃下半块玉莲糕,晏亭梨期待地注视着他,“可还合沈相胃口?”
沈兰御垂眼,唇上沾了一点糖霜。甜味在齿尖荡开,将他扯入许多年前那片莲花塘。
清然眼眉在这一刻竟变得温柔。
“味道很好。”他抬起眼来,眼中一点晴光如雪。
“多谢殿下。”
晏亭梨原本有些担心会不会太甜,听他回应,这才安下心,弯了弯眼,“这道糕点还是我跟着膳房里的小宫侍学的,不知有没有学得南地风味。”
却听见沈兰御的声音轻如静水,“臣在江宁时,母亲最常做的,便是玉莲糕。”
江宁繁荣,风光秀美,晏亭梨还从未去过。
听他说起不免有些向往。
少女托着下巴看他,眼睛亮得清澈,“那沈夫人定然是极蕙质兰心的。这玉莲糕做起来也不容易,可繁琐呢。”
沈兰御弯了弯唇,眉间冰雪乍破,似久困阁楼的瓶中枝,又向春而生。
“母亲的确柔善。”
他笑起来实在好看,好看得晏亭梨都晃了下神。
着实不负沈玉郎之名。
沈兰御是头一回同她说起他的母亲。
他虽出身寻常人家,但他的父母与往事,他少有提及。
很少人知道那是怎样的一对父母,又是如何教养,才能养出这样如霁月明的郎君。
说到沈夫人,晏亭梨便不免有几分好奇,“那我做的和沈夫人做的,区别大吗?”
她今日穿的是鹅黄色的衣衫,衫裙上有微光细细,发髻垂叠玉钗,浅黛琼目,淡妆樱唇,少女的娇气显露无遗。
冬日太素净,她便更喜欢穿亮些的颜色。
在这书室内,少女带着好奇的目光看来,明亮胜华,窗边瓶梅在她面前亦失颜色。
如早春探雪,拂寒去霜。
沈兰御不动声色地略侧开眼,睫羽微垂。
“江宁风味清淡,殿下做的略甜一些。”他顿了顿,又道:“很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