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贱的叛徒。“寡妇轻蔑道。
议论声更大了,有人大声道:“你真的是那个拉夏尔么?”“你杀死你丈夫是出于安森的授意么?”
“拜你所赐,我失去了我的丈夫。”寡妇恨声道:“你在这里不会好过的,我发誓。”
海茵睁开了眼睛。他望着寡妇,想说些什么,可是寡妇转身走掉了。
海茵默默擦了一下脸上的水,再次拿起了食物。
“她丈夫是个军人,后来自杀了。”回监室的时候,芬妮悄悄告诉海茵:“在你和安森签订了那个通商合约之后。好像是因为失去了晋升机会之类的。我只知道这么多。她有五个孩子。丈夫去世之后她不得不做一些非法的工作养活他们。后来她就来了这里。”
如果不考虑风险性,战士在七联算得上一份待遇优厚的工作。普通士兵的收入是普通职员的1.5倍,而且因为人在驻地,一切生活开支都由政府承担,所以拿的是纯收入——计算下来要远远高于普通职员。如果参与了战斗,会根据在战斗中的表现和战斗本身的重要性拿到各种高额津贴,还有机会升职。而基础收入是与军衔挂钩的。
该群体主要由alpha构成——这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如今的银河系,种族繁多,冲突也很多。战争比大多数普通人意识到得更加频繁。这就是为什么七联各处都有军事要塞的原因。很多人觉得生活稳定,不过是因为星系与星系之间物理距离遥远,所以通常无法直观感受到战争的存在罢了。
如果把职业风险考虑进去,这就不再是一份完美的高薪工作了。是否进入这个行业并不完全由个人选择——红鸾系统会根据分析给出就业方向的提议。如果选择遵从系统的提议,会在社会福利上获得更好的待遇。
看上去一切似乎都很合理。可是海茵非常清楚,在这个体系之下,隐藏着某个残酷的事实——alpha和omega在某种程度上处境相同,都是维持所谓社会正常运转的牺牲品。因为与战争相关的职业必然伴随着高牺牲率。
七联一直以来都有个历史性的社会问题,就是alpha占人口中的比重远超omega。按照推算,这两个性别的比例,正常来说应该维持在1.2比1,然后在一个窄小的区间内波动。这个数字对人类文明来说是最理想的——既能维持稳定,又能有序地向上发展。
然而实际状况是alpha的比例已经远远突破了这个稳定的范围。尽管舆论一直宣称这是正常的,远期是有益的——理由是社会需要优秀的,作为人群精英者的alpha来领导和发展。可是理性的人明白,凡事都有两面性。
因为性别特质的原因,更多的alpha,意味着这个社会将变得更加丛林化,更加不稳定。在任何地域,任何阶层都是这样。
战争只对极少数人有益——就是那些需要靠战争保持特殊地位的人。不管他们是否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们确实是在通过战争减少alpha的人口数量。但对于个体而言,牺牲所带来悲痛并不能被统计学所谓的“远期益处”化解。
抛开所有这些复杂的,深层的东西。最简单的道理是,和平和发展总比没完没了的混乱和死亡要好。
海茵一生的大多数时间,都在努力了解安森,也让安森了解人类。在这个过程中诞生了那个合约。不过合约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劳,是许许多多人共同努力的结果。他只是作为代表,参与了签订仪式。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七联和安森双方都从合约中获得了巨大的收益。
边境有了发达的交通网络,从前荒芜的地方变得欣欣向荣。这是海茵生活里为数不多的安慰。
现在有人告诉他,因为他的努力,某个人死去了,某些人变得不幸。
听起来是多么讽刺。
普通的士兵,到了一定年龄,如果无法升到某个军衔,就会离开驻地。而升职是需要机会的。有任务,才能有这个机会。如果在一个自始至终平安无事的要塞工作,没有参与过任何任务,那么直到退役,也只能拿最基础的薪资。
这或许也是一部分人对战争抱有狂热想法的原因。
海茵看着监室的棚顶,突然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芬妮已经休息了,他坐了起来,在监室内四下张望。
空空如也,连一根绳子和一枚挂钩都没有。直到下一次激素高水平期,他都没有机会。
而且他们不会再给他抑制剂了。
那个在工作间把自己的脑袋吊到桌角的影子在海茵心头闪过。
海茵一动不动地在黑暗里坐了许久,最后重新躺了下去。
寡妇的威胁并不是一句玩笑。开始是莫名其妙地推搡和嘲弄,后来变成了食物被泼,做好的编织品被毁坏。芬妮也受到了连累。而监视员对此视而不见。
有很多次,玛莎从海茵身边经过,似乎在等着海茵主动和她开口。
海茵漠然地低下了头。他几乎可以肯定,这并不单单是寡妇自己的决定。
证据就是,所有的欺凌都维持在一个看不见的线内。不会造成任何生命危险。
如果一个人经历过更残酷的伤害,是不会将这种程度的把戏放在心上的。
海茵自己如此,芬妮却不是。她期期艾艾对海茵说,自己想换一个工作同伴。
海茵理解她的困境。
于是新一天工作时,艾伦坐在了海茵对面。可想而知,他们那一天没有获得任何积分。
海茵从琥珀手中接过已经被扯碎的编织品,艾伦在他对面抽噎起来。
“很抱歉,我不得不这样做。”琥珀的声音非常动听,甚至还冲海茵眨了一下眼睛。看上去就好像他和海茵关系不错一样。
“谢谢。”海茵几乎是下意识道。道谢出口,他才意识到问题。已经融入他血液的礼仪在目前这种环境下成为了笑话。
冷酷的笑话也是笑话。海茵摇了摇头,忍不住轻轻笑了。
琥珀的笑却消失了。他用一种古怪的神色盯着海茵看了许久。
海茵抬起头,彬彬有礼道:“还有什么其他需要我帮忙的么?”
琥珀望着他,忽然舔了一下嘴角。然后他学着海茵的语气道:“没有了呢,拉夏尔先生。感谢您的配合。”说完,他甚至还向海茵鞠了个躬,然后轻快地转身走开了。
海茵温声对艾伦道:“请不要哭了,至少你今天学会了一种新的编织方法。”
“我没有积分了,连0.1个积分都没有了。”
海茵沉默了片刻,打开了终端:“也许明天情况会好一些。”
艾伦呆呆地看着一个积分出现在了自己的终端上。
海茵没有解释什么,起身离开了。
他在淋浴室最角落的隔间里洗澡,默默计算着时间。直到所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他飞快地拿起自己的裤子,把两个裤腿打了个死结,然后将它挂在了淋浴器喷头上。
就在他要把自己的脖子套进去的时候,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死死拽住了他。
淋浴间警报声大作,海茵回头,看见了玛莎面无表情的脸。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拉夏尔博士。”片刻之后,他们面对面坐在玛莎的办公室里。机器人给海茵端上了一杯红茶。
海茵没有说话,也没有碰那杯茶。
“我认为我们需要好好谈谈。”玛莎的语气温和下来:“博士,我知道这个环境令人难以忍受,但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我认为这正是司法的公正所在。”
“我一直在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海茵看着玛莎:“交谈是需要讲究策略的。婉言和暗示只对于那些无法光明正大解决的问题有用。”
玛莎停顿了一下,向海茵靠近了一点:“您认为判决不公正。”
“我没有这样表述过。”海茵平和道。
“那么就是不公正。”玛莎似乎找到了一个着力点:“我看过您的资料,我也认为您的案子存在很多疑点。”看见海茵没有否认,她继续道:“您知道,卡戎外面有很多人一直在关心着您。不论是出于我的个人感情,还是指责所在,我都愿意尽可能为您提供帮助。”
“感谢您。”海茵点了下头,但并不想讲更多的话了。他明白玛莎的意思,他甚至也明白是哪些人在施压。
布利萨克家族希望他死,或者尽可能在这里接受折磨。另一些人则怀着不同的目的。海茵是在漩涡里生活过的人。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自己的价值和意义。
不是作为海茵·拉夏尔这个人类,而是作为“安森外交大使“,作为“布利萨克中将夫人”,甚至作为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东西。
有些真挚的朋友希望他能翻案。海茵在内心感谢他们的好意,但觉得没有必要。
从决定杀死布利萨克的那刻起,他就没打算活着。他是一个杀人凶手,理当为此付出生命。
“……翻案的情况确实不多,但不是没有。”玛莎还在继续说着:“只是您知道,这需要更多的细节,更多的证据……”
“我在法庭上已经如实表述过了。”海茵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那么我就直接问了。”玛莎盯着他:“您真的没有获得任何帮助么?”
“没有。”
“您与安森人最后一次联系是在什么时候?”
“星元5596年,我卸任外交大使的那一天。”海茵静静地看着她:“我想应该有人确认过这一点了。”
玛莎忽然叹了口气:“您知道么?我听说了一件关于安森的事。它们的女王并没有我们想的那样长寿。”
海茵脸上表情不变,心中却警觉起来:“不同种族的寿命尺度确实存在差异。”
“我很好奇那个尺度究竟有多长。”玛莎喝了一口茶,用一种随意的语气道。不过她的话题转换并不高明。
海茵淡淡道:“很遗憾,我没有仔细考证过这个问题。我们对他们的了解确实还不够。”
玛莎望着他,表情不再轻松:“博士,说实话,和您聊天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她向后靠去,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我不过是个普通的公务员,恰巧在您来到这里的时候正在此地工作。在我看来,活着比死去好,离开这里比留在这里好。如果您在我任职时去世,对我来说实在是件糟糕的事。”
海茵没有回答。
“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理解您。”玛莎漫不经心道:“对于一些人,死去是相对更好的选择。不过非常抱歉,我不能允许您这样做。您或许会想,时间很长,总有机会。实话说,我也非常担心这件事。所以,有个东西,我不得不给您看一下。”
说着,她打开了终端。
一段影像出现了。喘息和呻吟,还有破碎的爱语。两个纠缠的人在画面上清晰无比。
海茵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显然,那不是您的丈夫。”玛莎饶有兴致道:“我也不认得他。我猜您一定对他很熟悉。不过这个消息对于媒体来说是很有价值的,不是么?坐实了出轨的流言。”
“我没有做过这种事。”海茵的手慢慢攥紧了。他几乎只花了几秒钟就弄明白了,这肯定是一段合成影像。最大的可能是从“蜜屋”那种地方流出来的——有人使用了他的形象,把他作为了幻想的对象。
“不论真相如何,那个年轻人大概会有麻烦。”玛莎关掉了影像:“又或者不止他会有麻烦。”看着海茵的表情,她诚恳道:“好好活着,可以么?你给我保证,我就给你保证,不会让这段影像流出去的。”
说完,她不等海茵回答,就站了起来:“我还有事。喝完这杯茶,你就可以回监室了。不必急着给我答案,好好考虑一下吧,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