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美丽的舞步飘旋在舞池中央,那重重叠叠的幽蓝轻纱裙摆,仿佛是幽夜里的昙花,一次又一次绽放,又似是月光下的海水,月色与波光同流,舞步所至之处,皆漾起绮梦般的涟漪。
所有轻鄙的议论声,都被海水淹没,无人能忽视这份美丽,高贵的家世是天生,可美丽也是,千金难买,万乘不换,当它绽放芳华时,旁观者再高的出身也只是俗世庸人,只能在心底暗暗惊叹。
霍崇光忽然觉得自己是个傻瓜,和虞筝认识相处那样久,却从来没有和她跳过一支舞。
眼看虞筝和沈遇共舞翩翩,他不由扪心自问,过去与虞筝一起时,都在做什么。
把她当跟班使唤来使唤去,动不动就冲她发脾气,让她面对他时越来越紧张戒备,就是没有向她伸出手,邀请她和他跳一支舞。
他好像浪费了太多太多的光阴,使得此刻,只能眼睁睁地看虞筝盛开在沈遇怀中。
休息室中,霍晋安已坐了许久,他指间的雪茄香气经久,是他所习惯的雪松木味,前中后段各有不同,值得细细品味,可他却难似往常一样静心细品。
因这房间里,犹似留有淡淡的香槟味道,流经过女孩柔软长发的香甜酒味,萦绕飘散不绝,缥缈回旋,混淆着雪茄香气,乱扰他的感官。
霍晋安无法静品,亦觉这房间过于憋闷,遂将雪茄弃在水晶缸中,起身离开。
他走回宴厅,厅中正奏帕赫贝尔的D大调卡农,是大小提琴与钢琴的三重奏,不同于单一乐器,大小提琴乐声交织,随虞筝和沈遇舞步百转千回,其中柔和的钢琴声,似是围观者随他二人舞步的心跳落点,又似是在后翩翩追逐的目光,似蝴蝶追逐着缠绵的提琴声,却总是要落后半步,是局外之人。
当年轻男女的共舞,随大小提琴乐音终结而落幕,这支曲子的最后几个曲调,给了钢琴。
低柔的几声,似有未能追逐上的不甘,却亦有将永深入缠绵的安静而坚定的决绝。
霍晋安看向围观人群中的侄子,他看到了侄子凝望虞筝的眼神,一瞬间,他不由觉得这一次,他或许并不能如愿将侄子规导到正确的道路上。
心中有乱绪时,霍晋安下意识想抽一口雪茄,但抬手时指间是空的,雪茄被他弃在那间休息室里,他竟忘了。
他是在想什么,竟会忘了。
霍晋安看向了舞池中央的女孩,方才的一舞使她脸颊微红、微微地喘气,她靠在沈遇肩畔,轻轻地说着什么,娇靥如花,眉眼间春光流丽。
霍晋安不禁捻了捻无名指上的钻戒,却也没能想起自己方才是为何恍神,也许本就什么也没有想,他从经过的端酒侍者那里,拿起了一杯香槟。
虽被泼了一杯香槟酒,但这一晚对虞筝来说,好得不能再好了。
既曾和沈遇独处,又曾伏在沈遇怀中,与他有亲密身体接触,后又与沈遇共舞一曲,她与沈遇的关系,在这一晚,简直有了质一般的飞跃。
至少,不再只是普通同学了。
当沈朵冷着脸近前,将跳完舞的哥哥拉走时,虞筝也不急恼,反正今晚她已收获颇丰。
虞筝就走到宴会角落坐下,拿起一杯酒,暗自庆贺。
她刚被沈遇邀请跳了一支舞,若霍家这时叫她继续做女仆,是在扫沈家人的面子,霍晋安再怎么讨厌她,也不会这么做的。
遂她今晚就清闲下来了,不用继续做小小搬运工了。
虞筝悠哉悠哉地在角落里抿着酒时,有人走到了她的面前,虞筝抬眼看去,见是霍崇光。
因为霍晋安警告的缘故,昨日霍崇光找她,都是躲在宿舍里,偷偷摸摸的。
这会儿就在霍家,就在他叔叔眼皮子底下,他怎么就这么过来了,他不怕他叔叔吗?
虞筝替霍崇光着想,探头朝宴会人群扫了一眼,见霍晋安正在和几名政商名流交谈,虽这会儿没看向这里,但是,是有可能发现霍崇光的小动作的。
虞筝看向勇敢的霍崇光,问:“有事?”
霍崇光在心中拧巴半天,就只是想邀请虞筝跳舞而已,可一张口却就是四个字,“和我跳舞”。
硬巴巴的,简直像是在命令。
霍崇光话一出口,立即懊悔自己语气生硬,可说出的话是泼出的水,收不回。
心中忐忑的霍崇光,想着要不要再重新邀请一次时,见虞筝已经爽快颔首道:“可以啊。”
霍崇光心中一喜,又听虞筝问他:“多少钱?”
当然可以跳舞,只要价格合适。
虞筝还背着巨额债务呢,若跳一支舞就能消一笔债,她乐意和霍崇光跳到天明。
很寻常的事嘛,之前她和霍崇光之间,干什么都是有价格的。
遂虞筝看见霍崇光脸色不好时,对此感到不解,“怎么了?”
霍崇光感觉心在突突地跳,他努力控制自己的语气,“……你和沈遇跳舞,又不提钱!”
虞筝边饮酒边笑睨了霍崇光一眼:“我又不欠他钱。”
虞筝笑后,又问了一个她关心的问题,“昨晚的晚餐,是你派人送的吗?”
虞筝看着霍崇光的眼神,一如既往地含有警惕戒备,“你会把晚餐钱,添加到我的债务里吗?”
霍崇光忽然意识到,他与虞筝的相识相处,始终都围绕着还债的交易。
无论他怎样想待她好,送她帽子或是请她吃晚饭等,虞筝总会将他的好意添加到那笔债上。
也许就因为这种交往方式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所以虞筝对待他和对待沈遇一直不一样。
他好像在一开始就给自己挖了个坑,他和沈遇在她那里的起点是不一样的,他在深深的坑底。
霍崇光在虞筝身旁坐下,从桌上拿起一杯酒,一饮而尽,“……没有债务,不用还钱了。”
虞筝一下没反应过来,她怔了一会儿,问:“你是说……整整一千万吗?是说我们之间的债务,一笔勾销了吗?”
本来也没有什么债务,霍崇光沉默片刻,诚实地道:“那枚翡翠佩,不是你撞坏的,是我……故意让你撞的。”
艹,大少爷也不带这么玩人的!
虞筝嚯地起身,回想自己这段时间打杂的辛酸泪,有种想泼酒霍崇光的冲动。
然而霍晋安看向了这里,霍晋安朝这里走过来了。
到底在霍家的地盘,今晚又是霍崇光的生日宴,若她在大庭广众下使霍崇光丢了脸面,使霍家失了颜面,霍晋安这个“门第精”一定会狠狠报复她的。
罢了,只能忍气吞声的虞筝,恼恨地瞪了霍崇光一眼,起身就离开了这里。
霍崇光起身欲追时,看见叔叔走到近前,又先停下脚步。
若不能改变叔叔对他和虞筝往来的态度,他和虞筝走近,只会使虞筝处境变遭,使虞筝离他越远。
霍崇光面对叔叔,生平第一次似大人认真道:“叔叔,我有话想和您聊聊。”
今晚对虞筝来说,虽然中间略有波折也曾气恼,但事情的结果都是好的。
所谓的千万债务根本不存在,和沈遇关系得到良好发展,在霍家宴会结束后,她还是搭着沈遇的顺风车,回到了学院。
再三道谢回到宿舍后,躺在床上的虞筝,迟迟没有入睡,在心中构思下一步攻略计划。
在她看来,和沈遇发展到恋爱的地步,是可以水到渠成的事。
只是依沈遇这温柔性子,可能要慢吞吞地等上许久,才能等到他的心意,要不要过两日,她直接打一发直球,试着加快一下进展呢?
夜深时,霍晋安亦因有心事未眠。
他靠在露台上,楼下不远处的宴会场所,此时已是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
与侄子的一席长谈,并没能改变侄子的心意,甚至霍晋安有将休息室中事对侄子讲明,告诉侄子,虞筝这女生惯会玩弄拿捏,与人往来时,她的每句话、每个表情都有可能是精心练习设计过的,她待人并不真诚。
可侄子依然坚定地表示,即使虞筝不真诚,即使虞筝出身低微,他也只能违背他自己承诺过的“保持距离”,因为他的心希望他向虞筝走近,无论虞筝是怎样的人,他实在无法违背自己的心。
这是侄子第一次真正违抗他的意愿,即使敬畏他这叔叔,可对他说这些话时,眼神坚定直视,毫无躲闪。
霍晋安并不是古板至极、绝不容许他人违逆的暴君家长,他一直希望侄子真正长大,有他自己坚定的意愿和信念。
甚至,他其实一直在等侄子敢于违抗他的那天,希望侄子成长为真正独当一面的大人,有魄力有原则有担当,往后接过霍家的家业。
但不是为这么一件事,为这么一个……女生。
霍晋安对此感到无奈,他不是不能出手,让虞筝永远消失在侄子面前,但他不想叔侄之间,因此生出无法补合的嫌隙。
霍家产业偌大,但家族人丁希薄,霍晋安与侄子,是彼此唯一的至亲。
罢了,既侄子坚持,就让他自己碰碰刺,孩子也不能一辈子待在温室之中,被刺扎得疼了,就知道好歹了。
霍晋安倚着栏杆,目光落在空荡荡的舞池中央,心想,玫瑰的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