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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A市气候起伏不定。十一点过后,日头变暖,枫树林梢轻摇,阳光顺着檐隙漏进来,拉长了地上那台古钟的痕迹。
时针缓慢地滴答走过,一动一摆,音色格外沉闷烦躁。
白瓷地面上两道影子重叠相映。
陈硕目光死盯着面前人欲言又止的神色,薄唇不自主抿起。
屋内空气凝滞半晌。
终于,季繁顶不住头上的灼热视线,轻咬了下唇,抬头与他对望,强行扯回最初的话题。
“你该走了。”
陈硕起初没有说话,就这么面无表情地直视她,眼里黑沉起伏,似有探究,其中翻涌着未知情绪,犹如海啸般汹涌澎湃。
时间似乎过去很久,可实际不过几秒。
陈硕眸中墨色归于平寂,他蓦地扯唇,轻笑了一声:“想让我走?”
季繁迟钝地想点头。
陈硕却先她一步躬身靠近,长臂一展,单手捏起桌上的玻璃杯。
他勾唇,缓缓直起身。
而后随意将杯子拎至眼前,对光把玩两秒,才再一次磕到距她手边不过半寸的桌面上,语气淡淡道:“那先把药喝了。”
跟随陈硕举动,季繁眼珠一路下挪,定格在杯内澄清的褐色液体处:“……不喝。”
闻言,陈硕瞥她:“怎么,嫌凉么?”
不知是不是季繁的错觉,他貌似极轻地叹了口气,重新探手勾起桌角装药的塑料袋,顺便从茶几上的杯篮里拿了个新杯子出来。
看样子像是打算返身回去给她另冲一杯。
季繁眼疾手快地起来拦住他。
两手相碰的瞬间,冰润如玉的触感自指尖传上,静电擦枪走火。
季繁手猛地弹开。
酥酥麻麻的微弱电流不断朝心尖蔓延,她五指握拳,捏紧又松开,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不是,”她抬眼同陈硕对望,直截了当戳穿他心思,带着坚决:“我不需要后悔药。”
陈硕转身的脚步顿住。
“石页,我不笨的。”季繁弯唇笑了下,没再拐弯抹角,亲手撕开结痂的伤口给他瞧:“我们俩从小一起长大,我太了解你了,你现在只是不习惯而已。”
他斜睨她一眼,眉头皱起:“你又知道了?”
“嗯。”季繁自顾自地继续说:“因为我突然撤离,导致你产生落差,才会一反常态地纠缠。”
陈硕咬牙,一字一顿转述:“你觉得,我的行为是在打扰你?”
季繁眼睫颤了颤:“是。”
掷地有声的一个字。
霎那间,幽静屋内浮光暗淡,空气凝滞。
话音落下时,两个人都愣住。
“那好,我明白了。”片刻后,陈硕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物什,低眼颔首道:“抱歉给你造成困扰,以后不会了。”
他跟她说对不起。
季繁看着他,嘴唇动了动:“你……”
少年站在光里,通身笼罩一层暗影,他个子高原本比她高些,此刻稍垂了头,她的视野才勉强能与之齐平。
陈硕的发黑而柔,中分刘海的尾梢恰落于额前,随他弯腰姿势下坠,遮挡住他好看的眉眼。
季繁望不进他的眼睛。
这是第一次,她见到陈硕低头。
哪怕很早的时候,季繁亲眼所见,带刺的藤条破风抽刮在少年陈石页的肩背上,卷起模糊血肉,也没能打弯他挺直的脊梁。
印象中,那是他们一起在C市度过的最后一个盛夏,那时两人关系还很融洽。
是夜,乡下小院的蝉鸣呱噪,女孩眼角染了抹深红。她颤手抚上他的伤,先一步没出息地痛哭出声:“石页……你疼不疼?”
背对她端坐着的少年侧眸,无所谓笑了下:“季敏,是我挨打,你哭什么?”
“你是不是……喜,”说到这儿,大抵是意识到不妥,他默然改口:“……心里特同情我?”
可惜女孩当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思绪混乱如麻,压根没心情去听他说什么,只顾着喃喃重复一句毫无营养的话。
她尾调断续,陡然从背后抱住了他,声音止不住地颤:“石页,疼不疼,疼不疼……”
少年身形明显僵了一瞬。
月色中天,晚风吹拂杨柳面,他不自觉抬手,却在虚空生硬停住。
“别哭。”
喉结上下滚动,他无奈失笑:“本来不疼的,结果你一哭,我就疼了。”
心疼的。
快要死掉了。
闻言,季繁把头埋进陈硕怀里,慢慢止了哭。
发现他并没有拒绝自己的唐突举动,她心酸中闪过一丝窃喜,手下更用力箍紧了他的腰。而后得寸进尺般,将脸贴上他的背,唇隔着薄布印到他的伤处,抽噎道:“那我不哭了,你别疼好不好?”
蛮横无理的语气。
她压根不期待他会有所回应。
她贪分夺秒去抱他,做好了事后道歉的准备。可意外的是,他并没有如预想般推开她。
风声裹挟了呼吸而走,周遭猝然安静下来。她清晰地听到了他们彼此的不安心跳。
良久,季繁耳边轻震。她悄悄泄力,打算撤开距离,却突然听见他说——
“好啊。”
在季繁为数不多的记忆中,年少的陈硕,纵然身处泥泞,也有目空万物的傲骨。
他总是狂妄地不可一世,懒得与某些烂人烂事争辩。他固执己见,从未对谁服软。
哪怕面对生身父母,也要坚定奉守理字当先的原则,重世孝而不畏权。
无理不屈,誓死捍卫。
外婆总说,石页这孩子,主意正。
只有季繁知道,那还得多亏了他骨头够硬。
所以,这是季繁第一次见到陈硕低头。
摒弃执念,轻描淡写认下了她强加的罪名。
其实在“是”字说出来时,她就后悔了。
但她没有理由反口。
最开始一句“我不需要后悔药”,她就已经将全部退路提前堵死。
可是她又转念一想。即便如此,按陈硕以往的脾性定不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再不济,被气到甩手离开,也是有可能的。
到最后总归只有她在乎。
于是季繁便没再着急解释。
她从没想过让他道歉。
她好像真得不够了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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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点半。
季繁睁眼掀开被子,踩上拖鞋跑去浴室冲澡。
早秋伤寒来得急,去得也快。
她午间喝了药,这会混沌的脑子终于回归清醒。
淅沥水声骤止,季繁随手从旁边台架上抽了条浴巾擦拭身体。
收拾妥当后,她缓步走到镜前,扯了吹风机过来,左手拨了开关,右手执梳吹发。
期间她无意抬头,正对上自己那双有精无神的鹿眼。季繁短暂怔了一下,指腹利落拨动按键,关掉噪声源头。
她放下手中东西,撑身俯在洗漱台上,静静观望玻璃中倒映的面容。
她总算知道自己现在是一副什么鬼样子。
镜子里的人,皮肤是近乎病态的冷白,眼周因感冒泛着红肿,底层还堆了点青灰。
唇无血色,脸失光泽。棕发长卷,散于肩侧,有半湿水珠凝于尾梢上,要落不落。如西子,似黛玉,憔悴不堪。
模样看上去可怜极了。
季繁蹙眉,踮脚取了个气垫,手压着粉饼,狂野地就往脸上拍。直到气色恢复如常,她终于深呼出一口气。
停顿好几秒,她对着镜子扮了个鬼脸。
磨磨蹭蹭折腾累了,季繁才伸手简单盘了个丸子顶在脑袋上,换好衣服走出卫生间。
再次来到客厅,已是人走药空。
余光不经意瞥见桌上的两个空杯,季繁有片刻的恍惚,不过很快她便调整好状态,俯身捞起了被遗落在沙发里侧的手机。
摁亮屏幕,消息便一股脑地冒出来。
预料到等会儿可能要尴尬到脚趾扣地的场景,季繁轻叹一声,不情不愿点进名为:【BCU2016级新生交流】的群聊。
尽管事发至今,早就过去了大半天,可群里的八卦消息还是一刻未停。
都说当代大学生是很神奇的存在,这话一点没错,平时潜水窥屏,让人错觉以为社恐无趣。
但只要来点稍带感的信息,分分钟99+轰炸消息可真半点不带虚的,几乎人均爆梗。
季繁大体扫过去,发现目前形势同她上午在陈硕手机里看到的基本没差,甚至更显焦灼。
两边cp粉头战况愈演愈烈,从猜测谁是官配到莫名引战,最后更是干脆上升到真人扒马的地步。
季繁看得瞠目结舌。
再次惊讶于当代年轻人的好热闹程度。
季繁刚点进去就看见陈硕、季南和她,三个人当事人的照片不知是被谁扔进了群里。
下一秒,上百条引用即刻涌出。
教育学郑月悦:【我靠,这两哥们简直帅得各有千秋,我说姐妹你真是好大的福气啊!@外语系季繁/色眯眯.jpg】
医学影像专业赵嫣:【诶,我倒是觉得这个小姐姐好好看啊啊啊!怪不得人家能同时谈两个对象呢!要是我有这张脸,我都不敢想我会做出多么不道德的事情!!】
底下回复更是五花八门。不过也算因祸得福,话题至此被完全拉偏,讨论热度开始自关系讨论转移到外貌评价。
季繁对此乐见其成。
虽说遭人围观、贴脸评议长相,这种感觉让人有点不爽,但相较于放任大家乱拉红线,她还是倾向于安安静静地当个“猴子”。
消息还在继续,季繁却失了解释的兴致。
她默默退出,转进另一个聊天框开始编辑回话:【祝老师,不好意思,我今早感冒,没听见闹钟睡过了,这会儿才看到您的消息。】
季繁:【要不您看,我到时候去基地实训再多加几天可以吗?】
季繁:【能不能别推迟到……】
后面的话正打着,她冷不防注意到备注上面的昵称转变成为“Typing……”的字样。
季繁指尖顿在键盘上。
两秒后,绿色的消息框弹出来:【啊,情况是这样的,季繁。你应该也知道,学校本来就有发明文规定,军训非必要不允许请假。】
祝霜:【现阶段四天的训练时长已经占到了一大半,你这是属于旷训,没有办法再申请相应的学分转化。/抱拳.jpg】
看到这里,季繁眼睛眨了眨。
祝霜:【所以呢,我这边还是建议你,等来年补训。当然,你要是嫌麻烦的话,也可以选择先休学一年,这样就不算跨级参与活动,接收通知自然便捷些。你觉得呢?】
季繁没有立刻回话。
她垂头想了想,划出微信界面,径直打了个电话给季南。
嘟声响了近半分钟才接通。
季繁心下焦急,没时间跟他废话,张口就道:“你赶紧回来接我去趟学校。”
对面好久没有回音。
季繁以为是他没听清楚,于是又加大嗓门重吼了一遍:“听见没,回家接我!”
话落,听筒里传来阵刺耳噪响。
随后一道熟悉至极的男声滤过电流,强势撞入她的耳膜:“季敏,耍我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