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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金风玉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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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猛然止住话头,我刚想去瞧他的脸色,就听闻他咬牙切齿道:“为何要留我的名字?”

“我没有!”理不直,气也壮。

“没有?”他手上力道更重,“你倒是嘴硬。”

前些年,兄长爱听些伤春悲秋的诗句,还在院子里栽满寄托愁思的柳树。

每到春天,柳树发芽抽枝,我压根儿不想往他院子里跑。

再等到柳絮纷飞的季节,我怀疑帝京大多数柳絮都是从他这院子飘出去的。

他那时候还给自己取了别称,闻柳公子。

再后来,兄长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先是狠心把树全砍了,只留下一棵最弱的祭奠他少年情怀。然后主动请缨参军北上,这一去就是两年。

我有些没底气,但还是嘴硬:“借你名字用用,你又不吃亏。”

“你画的什么,说来听听?”他松开手,面色不虞。

——

去年二月十二,花朝节,我十四岁。

我和宋淑芸女扮男装,偷偷跟着宋观棋登上了江南来的画舫。

钟鼓相闻南北寺,笙歌不断往来船。

正值金梧屡屡犯边,兄长领命前往北境。

前一天,刚传来夺回北境六城的捷报。

宋观棋淹没在人堆,宋淑芸亦不知去向。

我闲着无聊,在船舱看着画师作画,没忍住也跟着画了一幅。

后来,我一个人站在船尾的甲板处吹风。

风轻月柔,水波潋滟。亭台楼阁,欲语还休。

耳畔脚步纷杂,猛然被人拉进怀里。

兵戎相见,刀光剑影。

一瞬间的恍惚,我还以为是水光晃在脸上。

船头寻欢作乐花天酒地,船尾命悬一线危在旦夕。

过程就不赘述了,我只知道最后是那人拉着我跳船,才保下一命。

湖水冰凉刺骨,浓厚的血腥气味瞬间弥散开来。

我顾不上男女大防,和那人依偎着艰难爬上了岸。

夜黑得很,我扯下外衣胡乱给他包扎。

他倒是能忍,我那般手法,他连哼都没哼一声。

我用手背探上他的额头,竟有人比我身体还差,当下就发了烧。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我只好背着他去了医馆。

等到下半夜,我衣衫褴褛满身泥垢地偷偷从后门溜回家,正巧撞上在院子里闲晃的父亲。

四目相对,两脸震惊。

结果自然是我被父亲禁足在家,后面接连发了大半个月的烧。上巳节的踏青自然也是没去得成。

但幸好父亲给我留了脸面,此事尚且无人知晓。

——

我正想着如何脱身,秋南推开院门喊道:“瑜溯长公主的帖子递过来了。”

一年一度的南风宴就快到了。

我瞥了兄长一眼,趁他不注意抬腿就外跑:“我去看看。”

“你给我捅的娄子还没找你算账呢。”

“你跑什么跑!”

我画的什么?

我画的当然是柳树啊!

倚着舞女的……那种……柳树……

——

立夏刚过,青梅和樱桃应季都在帝京倒卖开了。

一晃眼就到了南风宴。

瑜溯长公主早早派车在我门前候着,唤我过去帮忙。

我提着几瓶去年酿的梅子酒送给她做礼,选了一卷新画让春秧晚些时候再送过去。

车刚停定,我就听见瑜溯长公主爽朗的笑声。

“我走过好些地方,喝过好些酒,还是数你酿的酒最好。”她笑弯了眼睛,接过我手里提着的梅子酒,牵着我往里走。

槐林五月漾琼花,郁郁芬芳醉万家。

“不过一年的光景,都长成大姑娘了,你及笄我没能赶回来,这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

她今日穿着一件翠绿色的织金长褂,话说得眉飞色舞,惹得发髻上的鎏金穿花戏珠步摇熠熠生辉。

穿过庭院,越过门槛,入眼就是富丽堂皇的女子闺房。

“真得去趟江南,谖谖。”她拉开抽屉,拿出一个好似黑胡桃木的雕花妆匣,见光后才发现是通体镂空的墨玉妆匣,“这玉质极好,饶是在宫里也不多见。”

“只不过这妆匣里原先装的东西实在是入不了眼,有人倒也学郑人买椟还珠了一回。”

她的声音极脆,像是珠翠伶仃作响。

是支极简单的水晶簪,透着粉,就好像沁过梅花雪水。

簪首镶嵌几株羊脂玉做成的梅花,花蕊用的是缠了金丝线的南海粉色珍珠,还坠了些细碎的琉璃石。

我少见这么别致的簪子,喜道:“我很喜欢。”

今年宴上出现了不少新面孔。

我粗略翻看着名单,帝京权贵子女占多数,我大多也都打过交道。

皇亲贵胄之下是我和兄长的名字,再之后就是户部侍郎的一双儿女。

如此看来不仅仅是在朝堂之上,李耀都算陛下眼前的红人,有朝一日说不定真能踩到我父亲头上。

晌午刚过一刻,陆陆续续有人登门。

多数是些结伴的公子哥儿,蹭个免费的场地,玩些蹴鞠、投壶之类的游戏。

未出阁的女子终归还是要讲究些的。

我待在凉亭,闲着无聊,只好与自己对弈。

棋局之上,黑子被围,颓势尽显,回天乏术。

我自己较上劲,拈着一颗黑子想寻出破局之法。

忽然乱糟糟的校场爆发出几声怒喝,我循声望去,只见分散的人群挤到一处,黑压压一片。

恰逢春秧火急火燎地跑到跟前,气喘吁吁:“小姐,宋公子和李家那位吵起来了!”

我将棋子丢进棋盒,紧接着把棋局拂乱:“咱也去瞧瞧。”

校场上午间阳光好到出奇,不得已我就站在人群外的树下荫凉处。几家小姐公子扭头见了我,忙往旁侧偏了几步,我才得已窥见里面二人对峙的场面。

宋观棋今日穿了一件湖水蓝织锦暗纹衣,端的是贵家公子哥的架势。他单手拎弓,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讥诮道:“李公子可得当心,别输得太难看了。”

难不成是要在箭射上一较高下?

简直是胡闹。

户部侍郎家的公子李渊是帝京人人谈论的少年天才,去岁冬末被陛下提任为御前侍卫,只因他的箭法,寻常人难以望其项背。

宋观棋还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我下意识攥紧了拳头。

不过他云淡风轻的样子,握弓试了试力道,动作随意,总带着状似无意的挑衅。

我突然又替他担心实属多余。

李渊在旁,一直阴沉着脸,只不过有宋观棋相衬,显得沉稳许多。

他突然往前,夺过宋观棋手里的弓,从箭筒里抽出一支白羽箭。

“咻”的一声。

干脆利落,正中靶心。

人群哗然,几家姑娘脸上是止不住的艳羡之色。

宋观棋挑眉,随手从桌上拎起一把弓,连身子都没站直,就搭上一支箭。

箭一离弦,飞不出五丈,直直落在地上。

四周窃窃私语如水泻蔓延开来。

又取一箭,其势如破竹,不偏不倚,正中靶心。

再一箭,劈开李渊的箭,狠狠地宣誓主权。

他的声音像没睡醒般慵懒,可眼神始终不睦:“这支箭,算我送李公子的。”

而李渊握着弓立在原地,好像没什么反应。

宋观棋的性格,万般随意中带着一点倔。正因着这点倔,我总觉得他与旁人不同。

所以自小我就喜欢与他在一处,这种喜欢直到现在也没变。

树荫底下蝉鸣躁耳,呆的久就觉得厌烦。

再加上宋观棋占了上风,我也没什么好忧心的,索性就想回屋子里避暑。

突然一只蝉掉落在我肩上,我强忍着没发出声音。

可这校场安静的厉害,一丁点儿异动都足够引人瞩目。

宋观棋见了我,眼神瞬间软和下来:“你也来了?”

李耀也看向我,我对着他微微颔首,以示礼貌。

他脸色骤变,似是方寸大乱,几乎瞬间就搭上了一支白羽箭。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我不想躲,也没必要躲。

他总不能大庭广众取了我的性命。

随着一阵惊呼,箭头擦着我的脸颊,随后是箭尾的羽毛。

羽毛粗硬,比箭头擦过还要疼些。

这支箭戳着我的面纱,没入树干。

气氛陡然下沉,人群里连呼吸声都隐匿无踪。

始作俑者直勾勾地盯着我,没有丝毫悔意。

他在警告我,警告我不要多管闲事。

我在宫中时,曾因点茶辛苦,想去凤栖宫找皇后娘娘商讨能不能不学。途中无意撞见皇后身边的掌事姑姑黄氏和一个侍卫私相授受,吓得我转头就跑。

那侍卫正是李耀。

我对此事绝口不提,后来皇后娘娘也不曾因此事找我,渐渐我就把这事放下了。

但看他今日这般昏了头的模样,应该是发现了我。

如此李家和皇后之间必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不过他这般自揭老底的行径,简直蠢得令人发笑。

燥热的刺痛,隐隐有血腥味道。

女儿家的脸最是金贵,更何况我的身份也不容小觑。

不知他今日昏了头敢这般对我,可有想过后果。

我面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容,这样的笑落在他眼里就是挑衅。

宋观棋已三步并两步跑到我跟前,蹙着眉,神态焦灼,慌乱无措的关心。

他性子急躁,我恐事态闹大,直接拉住他的衣袖,把他拦在我身后。

“李公子这百步穿杨、箭无虚发的称号是何处得来的?”我卷起一抹笑,讥讽道,“这双眼睛要是对不准射侯,御前侍卫一职怕是任不了多久?”

话音刚落,就闻一清脆女声。

“赵小姐,兄长一箭误伤你,是有错在先,赔礼道歉就是,再不济礼数做全,明日登门致歉。”

“你倒也不必扣这么大一顶帽子到我兄长头上。”

李采薇声线清冷,一句连着一句,似乎比我还更有道理。

我本没想把事情闹大,出口恶气就当揭过,可听了这话,倒还真想分出个高低来。

“李小姐这是何意?难道我堂堂皇长子的未婚妻就这么入不了你们李家的眼?”

李家当我父亲是谁?当我是谁?

只仗着自家是宠妃的母族,陛下眼前的红人,不论是非对错,当众就给我下马威。

以后暂且不论,但今时今日还绝轮不到他们骑在我头上。

“你切莫胡言!”李采薇气急,咬着唇挪开脸去。

我故作惊诧:“否则我想不出李公子射出这一箭的原因?总不能是李小姐觉得我的这张脸挡了你的路,就指使你兄长毁了我的容貌,好取代我成为皇长子正妻?”

李采薇呼吸明显一滞,但仍不松口:“赵小姐,你不会躲吗?”

如此好笑的言论,她怎么讲得出口?

我父亲是怎么被她父亲气得吃不饭的?

难不成也是因为户部尚书如此没文化,不讲道理?

“我害怕。”

适当柔弱,是生存的法则。

“我更怕,我这一躲,李公子真就输得一败涂地了。”

我有什么好怕的?

我父亲是当朝首辅,我未来夫婿是皇长子。

脸颊上那道血痕褪去燥热难耐的瘙痒,随之而来的凉意侵入骨髓。

我有些发颤,我如此做作的姿态,也该添上几分楚楚可怜。

与此同时,温和的男声蓦然从身后响起。

和风一同带着燥热的虫鸣鸟叫,从草波微动,树影摇晃间席卷而来。

“新任户部侍郎的家教只止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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