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双眼一点一点掀起,眼睫如蝶翅轻颤,不算明朗的光争先恐后地挤进眼眶,长时间耷拉的脑袋如同生锈的机器困难地抬起,微弱的呻吟从苍白起皮的薄唇里泄出,眉心隆起,扭曲难耐的表情昭示着主人的痛苦。
季云鹤仰着头缓了好一会,逐渐将意识收拢。正对的视野内可爱的孟加拉豹猫冲他卖萌,绿色的瞳孔诉说着俏皮,提醒他身处何处。
“呵,呵呵,哈哈哈...”
他禁不住发笑,笑得肩膀不停地耸动,被绑在椅背后的双手摩擦得生疼,恍若无知无觉。兜兜转转,他终究还是回到这个地方,出逃,新生,俨然一个天大的笑话。
昏暗不透风的地下室回荡着断断续续的笑声,每个玻璃柜里栩栩如生的动物睁着眼睛打量这个新来的同伴,共振带来的嗡嗡声传递着它们的疑问。
许久季云鹤停歇下来,捆绑在椅子上的身体软绵绵,仅凭着内里的骨架支撑。他不能确定距离那场噩梦般的交易已经过去多久,只知道很累很渴很饿这些直白的感受。
虚弱地喘息,头发凌乱不堪,面部不自然地凹陷,眼下发青,落魄得仿佛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侥幸者,被吸取了精魂,徒留空荡荡的皮骨。
是什么让他还要继续苟延残喘?好死不如赖活这种狗屁不通的垃圾话,究竟有什么道理?没有尊严信念精神支柱,和这里面华而不实的标本有什么区别,仅仅能动能吃能喝就能够满足吗?
哈...
哈...
呼吸,心跳,表面上是他还活着的证明,实际他早已成为这间地下室第三十个动物标本。
很快他再次陷入昏沉,存活的象征越发薄弱,长时间未进食的体力不足以支撑他清醒太久,同时潜意识里更渴望堕入黑暗以逃避无法改变的现实。
灵魂被抽丝剥茧,打散重组成一团怪物,掉进光怪陆离的漩涡里,不停地旋转揉捏,旋转揉捏,最后成功卷进漩涡眼,所有色彩褪成死板的黑色,任何声音光线都无法在这里留下一点痕迹。
接着黑暗开始膨胀,不断地压缩怪物。超过临界点时,黑暗和怪物一同爆炸成无数尘埃,散落到断壁残垣上,风一吹又吸附进暗红的液体里,黏稠的热乎的腥臭的。
大地在摇晃,无数的缝隙传出一声声凄惨的呐喊,每一块砖石下或多或少埋着大人小孩,亦或是前来救援的官兵医护。天空暗淡,烟尘四起,视线之处皆是黑灰。
然后一抹白色闯进来,那是个美丽的女人,一脸焦急地提着医疗箱,跟在救援人员身后准备随时抢救。她记着自己学医的使命是救死扶伤,记得舍小家顾大家。她不惧危险地守在第一线,她知道这里有太多需要抢救的病患,他们需要她,即使家里有个即将初中毕业的儿子同样需要她。
救援队翻出一具具尸体,又挖出一个个生死边缘的男女老少。女人很沉着,她拥有丰富的医疗经验,见识过很多生离死别,面对满目苍夷的现场依然能够理智地做出高水准判断。很多人从她手下脱离鬼门关,夺回了自己的生命。
余震不断,世界仍旧摇摇晃晃。这片土地上每时每刻都在发生悲剧,女人从容的情绪出现一丝裂口,她站在安全帐篷里忧心忡忡地望着远处。她埋怨自己能力有限,不能救下每一个人。就在刚刚,十五岁的男孩因为环境恶劣资源有限导致伤口感染,最终没能活下去。
十五岁,她的儿子刚好十五岁。是否在这一刻,她会想起家中等待的儿子?
也许女人没有想起。抱着一个小女孩回帐篷的路上,余震突然反扑,脚下的土地出现裂痕,她和女孩一起掉进缝隙。她将女孩完好地护在怀里,挡住了底部裸露的钢筋。
那时的季云鹤刚刚通过重点高中的选拔,可以不用中考。他给母亲分享了好消息,三天后收到回复,先是祝贺,然后约定暑假一起旅游。没用中考压力,他整个人轻松不已,无所事事地窝在球场打球。
没多久老师神情复杂地找到他,说了一堆有的没的话,安慰赞扬并存,听得他一头雾水,下一刻转为了晴天霹雳。与同情随之而来的是褒扬和奖章,人们一边对他施与关怀,一边告诉他要以母为荣。
他只知道有个约定永远无法兑现,以及爷爷的腰又弯了一些。
黑暗再次笼罩,他已有所预料,从容地投身进如同万花筒般繁复晕眩的漩涡里,自甘沉沦,满怀期待。
同样的阴天,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消毒水气味,疫病的蔓延使得人人自危。医院人满为患,哀嚎随处可见。男人全副武装时刻盯着呼吸机,脚步匆匆辗转于各个病房手术室,饭都没时间吃。
今天哪个病人危急,明天哪个病人要做手术,昨天转进来的病人并发症复杂…每一个都需要他保持百分一百二的冷静和关注,即使这样,每天仍有不少连太平间都不能停留的尸体急需火化。
手下的护士被传染倒在了一线,院里加强了防护措施和千叮咛万嘱咐的注意事项。作为科室的核心,男人必须站出来以身作则,要防止身边的人再出现意外。他已经很久没有闭眼,眼眶熬得通红。
专家加紧研制救命药,ICU同样在争分夺秒地抢救。一个刚过完二十岁生日的男生没有挺过去,尸体被匆忙拉走。男人叹了口气,只稍微松怔了片刻,继续投入到下一个病人。他大概没想起自己的儿子昨天十二岁生日,或许想不起是最好的,没有出现在医院意味着安全,安全剩于一切。
然而千防万防百密总有一疏,精神已经达到极限的男人转身时不慎撞掉了面罩,暴露在病人面前。
学校停课,季云鹤待在家里写作业看书,爸妈都在医院回不来,只有爷爷陪伴着他。爷孙互相照顾,一起等待春暖花开的那天。
那天没有来得太晚,解封的当日天气很好,阳光明媚温度宜人。他和爷爷里里外外打扫一遍屋子,做了一桌子菜,迎接两位大功臣回家。等得饭菜凉了,等来了哭红眼的母亲和一纸表彰。
母亲担心他难受,请了很长时间的假守着他,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爷爷同样顾及他的情绪没有表现得太过悲痛。回到学校,老师听闻他家的情况,特意将他找来,说了很多安慰的话。
他只记得母亲突然疯长的白发和爷爷佝偻的脊背。
随后时空隧道如约而至。
安静沉默的午后,一家人对着桌上的病历单相顾无言神情哀痛,其主人却显得平静淡然。老人无所谓地宽解家人,出门买菜,准备给放学的孙儿做饭。小孙儿才八岁,嗜好甜口,等下要买一块蛋糕,做糖醋排骨。
她的心态很好,人总有一死,没什么大不了,只是有些遗憾没能看着孙儿长大。儿子儿媳工作忙,老头子大老粗,不会照顾人,她要在最后的时间里给家人多些准备。
住进医院前,老人置备了很多家用,足够五六年不用出门采购。她让家人先不要告诉孙儿,等他考完试再说不迟,对于一个必死的人,没必要太过隆重,搞得所有人不安宁。
所以老人坚持拒绝后期化疗,治疗已经让她变得丑陋难看,再多拖一天亦只是多一天的折磨和痛苦。她知道儿子儿媳很难受,两个人救了那么多人,唯独救不了自己的母亲。庆幸的是孙儿还小,还没到懂得死亡和悲伤的年纪。她可以体面安详地离开。
季云鹤确实不懂,他不懂的是奶奶为什么不像其他看过的病人一样好死不如赖活,是不爱自己吗?为什么不选择为了家人而努力地活下去?
爸妈给他讲了很多人生哲理,关于死亡,关于存活,关于个人抉择。这些话对七岁的孩子来说过于深奥,他不能像理解数学题一样融会贯通。
他只看到父母相拥而泣和爷爷偷偷擦拭眼泪。
回到最初的漩涡口,他踟蹰不定,前进一步死,后退一步生。可生的那边是沼泽,掉进去便永远无法再展翅高飞。他会辜负家人的期望,会成为一个空灵的标本。
有必要吗?
他选择往前走,回到一家五口团聚的节点,让时间永远凝固在那一刻。
出门溜达的爷爷接回放学的季云鹤,奶奶刚好做完晚饭,再过一会,爸爸妈妈会捧着一盒小蛋糕或者一束花回来。他们一起坐在餐桌前吃饭,季云鹤絮叨学校的琐事,爸妈交谈遇到的病人,奶奶挨个加菜问候,悄悄夹断肥肉放进孙儿的碗里,爷爷大多数时候是听众。
就这样一年一年地过下去。人不一定需要长大,自由理想都是大人幻想出来的胡萝卜,永远都不可能真正地获得。小孩有蛋糕,老人不会死去,最先发现异常的一定是踌躇满志的壮年。
爸妈给季云鹤讲了一个关于时间的睡前故事,时间的永恒在于它的流动,客观理智地向前,任何试图干扰时间的人,都会溺死在浪潮里。他说他愿意死在浪潮里,前路是危险的无趣的,反正人总有一死,不如死在最快乐的时候,不必去经受毫无意义的痛苦。
爸妈反问,你没有去过,又怎么知道前面一定是危险的无趣的。浪潮会阻碍人前进,时间不会,未来也不会,它们是客观存在的,而危险无趣却是你自己决定的。
季云鹤耍赖,他不想听大道理,他还是个孩子,有任性的权利,他就想永远留在七岁这个节点。
爸妈没再说话,微笑地注视着他,目光爱怜而深远。父母总会包容孩子的任性,但时间不会。时间在他故意定格的时候做出了判罚,温暖的怀抱转瞬风化,浪潮一掀,化成无数碎片漂浮。
他被推回漩涡口,依然面对两个方向,其实从来只有一个方向。
死亡这个主题几乎贯穿季云鹤前二十年的人生,他送走了三位至亲,未来不久还会送走最后一位亲人。他听过看过人在生命尽头的挣扎和悔恨,惜年少悔当初,从容面对的人少之又少,人的本能就是向生惧死。
往后的人生,他亦只能选择生,不管以何种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