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本杰明先生。我是……”
显然林柏宇并不是唯一看见姓名牌的那个人,因为排在本列头一位的73号女生这就用她饱含热情的嗓音向面试官打了个招呼,随后有些拘谨地低下身体,坐到了那面正对本杰明先生的黑色靠椅上。
“唐颜,很高兴认识你。”
女生的自我介绍还没真正开始,那位本杰明先生就把面试系统所自带的翻译器推到一边,凑近了麦克风,流利操着一口毫无口音的普通话打断了无意义的内容。作为面试官,他可没有浪费时间听那么多人寒暄的必要。
【姓名:唐颜。年龄:16。身份认证标识:HRS-DLW3927-V17283……】
不需指令,面前的分析仪很快便将考生的种种个人信息,从姓名到住址再到个人经历,全部有序地码放到了全息投影上,每一条都巨细无遗地展示在面试官眼前。
【面部跟随已生效。】
与此同时,它也锁定且录入着当前考生的面部表情,并迅速自动建立了一整套的情绪观测模型,将会在第一时间里完成结论的可视化作业。
【已观察到五官变化。与内置数据库比对中。】
【比对结果已登出。】
【惊讶:76%。紧张:20%。疑惑:3%。恐惧:1%。建议采取鼓励话术。】
轻微的提示音引得本杰明先生扫了眼投影上的新内容,在确认到“紧张”一项整整占了唐颜此刻情绪的五分之一时,他干脆一下子把所有碍事的数据全部弹开,好让自己的整张脸都暴露在她的视线里。
“你可以跟我讲讲你在自由贸易区里的生活,不是要流水账,你得专门挑些能证明自己有特别价值的东西来分享。”
本杰明先生语气柔和地徐徐讲道,消除着萦绕在唐颜心头的不安全感。不但如此,在面部表情与空白投影的明暗重合间,这位面试官还有一对看上去就很深情的蓝眼睛,总是能极度地放大考生的想象空间,让他们对自己敞开心扉。现在更是超常发挥,配合着他恰到好处的笑容以及那股儒雅又平易近人的气质,明明只是费了最少的力,却瞬间就点燃了女生的表达欲。
“我了解基本的医学知识,而且在这方面还有好几年的实践经验,本杰明先生。”唐颜昂起头来说道,脸上洋溢起兴奋的神采,在对它们做更进一步解释时,她几乎要重新站直起身子。
“从我开始识字起,就一直在跟着年长的女人们干活,她们教给我怎样处理伤口,如何接生以及育儿,我们还有一个托儿所,我敢自信地跟您说,我绝对是那儿的第二把好手!”
“那么第一把是谁呢?”本杰明先生没有非要追问的意图,这句同样是在抛砖引玉。
“嗯……应该会是胡妈妈吧,虽然有点不太甘心,但我想我必须对此保持诚实,更不用说她在我成长路上提供的帮助,以及未来也要将我的女儿一起扶养长大了。”
“……等等,女儿?”
本杰明先生又把投影上的数据给复原了回来,找到“年龄”那一行,后面跟着的数字确实是16,没有看错。
“不是养女或者托养的关系?确确实实是你亲生的,一个与你有血缘关系的女孩?”
虽然是在询问,但面试官其实也并没有非得等待答复的必要,调出个人数据,耐心地将视线在行字间跳跃个一时半会儿,往往很快就能见到所需信息的踪影:
【生育情况:已育有一女。详情{展开}……】
“你被淘汰了。”
“对的,是呀,那是个漂亮的女孩儿,长得跟洋娃娃似的,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她,本来想了好几种名字给她,可是育儿所的女人们都说在参加考验前先别给孩子取名,万一真能到梦幻岛上去呢……”
唐颜还在滔滔不绝地讲述着,直至某个节点上,她的表情突然凝固住,张着嘴,却像被蜡块封住了般,一时难以组织成句。
“啊……?您说,什么?”
“你被淘汰了。”本杰明先生冷冷地重复了一遍,仿佛先前的和善全是假象。
“为、为什么?!!您这是在开玩笑吧?等下!别碰、别碰我!!”
两个治安官快步过来分别拉起唐颜的一条手臂,把她整个人都拽了起来,由于动作过于粗暴,差点就打翻了椅子。
女生挣扎着,惊叫着,用没被束缚住的两条腿在地面上无意义地乱划着,到了最后将近是以哀求的声音嘶吼起来。
“是、是因为孩子吗?是因为我有个女儿吗?!那、那我这就回去,这就回去把她掐死!!求您了,让我通过吧!放开我!放开我!我不想回去!我要去梦幻岛!!啊——”
撕心裂肺的悲鸣被建筑所滤去,像在剩余的每个人心里都埋下了一枚炸弹。
不知怎的,林柏宇觉得这位73号女生终将会变成下一个“母亲”,而她的女儿也或将成为下一个“林柏宇”。
*
“你被淘汰了。”
“什、什么?这才刚刚开始呢!你怎么能这么快就淘汰掉我?!”
端坐于韩梓彤对面,一头金色短发,鼻梁上架一副银框眼镜,举手投足间充满了精英感的青年白人女性微不可察地翻了个白眼,又把嘴巴贴近了投影后的翻译器。
“那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要知道换成别人可不会这么干,你应该感谢我。”
于是韩梓彤平复了下心情,回想到刚才林柏茂教给自己的话,死死盯着面试官模糊的脸,又绷直了全身尝试将它重新再说一遍。
“我……我敢肯定……我会是优胜者中的……”
“你被淘汰了。”那位女性的嘴角连同面部一起抽搐了一下,“后头还有那么多人排队呢,我可没功夫对付一个连话都说不顺的人。”
这现实犹如一记重锤,令韩梓彤眼里原先还在打着转的泪水瞬间就落了下来,身旁的治安官只好将她从椅子上搀扶起来,一边安慰一边带她离开。
“唉,别哭啦,你也是个美人,哭了可就不好看了……也许,我们该找个时间约场会?”
瞥了眼他们的背影,面试官又低声用自己的语言咕哝了些什么,大概是一些关于种族歧视的言论吧。
排在韩梓彤后面的葛洛丽娅听不懂他们刚交流时使用的语言,但总体上也猜到了个七七八八,轮到自己的时候便焦急地比划着手想要用“通语”确认一下。
“别他妈想用那种肮脏的贫民的语言污染我的耳朵。”面试官皱起了眉头,“说你的母语就好,但得再贴近一点,这儿有翻译器。”
小姑娘愣了愣,见面试官有些不爽,便果断更换了策略,转之改用葡语,语气自然且坚定地把话娓娓道来:“上午好,面试官女士,作为一位优秀的考生,我敢肯定我会是优胜者中的一员。”
“比刚那个好多了不是吗。”面试官脸上多了抹笑意,再开口时特意压低了声音,“继续吧,跟我聊聊你有什么专长……最好是那些独一无二的,能在审判庭里抢占先机,把其他人都远远落在身后的能力。”
“我的记忆力很好。”葛洛丽娅说。
“比如?”
“我是这一列的最后一人,请稍等片刻,我会将前三人的样貌全原封不动地画给您看。”
*
“怎么是你?”
考场另头,望着面前冒出来的75号考生:一位披着灰袍,戴兜帽,并且衣服上还别了枚样式独特胸针的银发少女。本杰明先生脸上不禁浮现出了诧异而又略显困惑的神色。
“驴子。”少女瘦削的身体完全陷进了椅背里,对这场重逢没什么特别感情,以至能丝毫不留情面地把话继续说下去,“你得罪谁了?杰西?还是威士忌?总不能是白兰地吧?”
“与你的父亲,长兄还有次兄都无关,而且这也不是政治斗争落败的结果,我仍然是人事科的主任,以及坐享其成的几分之一,至于你现在能和我交谈的理由也很简单,我时不时就会下来呼吸几口新鲜空气。”
“挺好。”她的音色依旧冷漠。
“你回来做什么?”本杰明先生已经不会对少女的言行感到生气了,但还是因她的天马行空而平生出几分愠色。
“来救妈妈。”可少女却也没有半点退缩,反而用一字一顿的回答,将残忍的决意狠狠灌入了面试官的鼓膜,“她的情况。如何?”
“……一如既往。”
“我就知道。”说完,她便往后一仰,借力从椅背里弹回到地面上,这就要往位于考场后的休息区方向去了。
“摩卡!”本杰明先生叫她的名字,“你现在还不能回去!审判庭联合会会想尽一切办法除掉你的!”
“知道啊。”摩卡转过身,银发随之月光流水般地泼洒出一个弧度,在说出最后的压轴戏前故意敞开了嗓门,“所以这回才有备而来。捎了封老爷子老奶奶肯定会乐意聚在一块听的口信——”
“——白猪就要回来了。”
整个考场里霎时陷入了死寂,面试官们大都停止了手边的工作,雕塑似地目瞪口呆僵硬在原地,最靠近这里的几位甚至直接离开了舒适的转椅,站挺身子,伸长脖子,纷纷想从本杰明先生的表情里立刻辨析出这句话的真伪,以获取廉价的安慰。
“……一个离家出走的叛逆少女几句话就把你们给吓成这样了?去去,给我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震惊之余,本杰明先生简单几句话打发走了停留在身上的所有视线,再缓过神时,摩卡已不见了身影,只留下77号的符泽川一脸尴尬而又不失礼貌的笑容盯着他看。
“我怀疑你们会读心,不然怎么会发给我这个号码。”符泽川又食指勾着自己的号码牌转了两圈,全然不顾突发事件导致的混乱场面,以及身后林柏宇被他这奇异开场白给吓坏了的表情。
“7这个数字很魔性,听说是神创造世界花费的天数,也是人体细胞更替的周期,想象一下,其实每隔七年,我们就会从一个人变成截然不同的另外一个人……很他妈的玄妙不是吗。”
“……”本杰明先生欲言又止,才刚经历过一次震撼的大脑似乎是没法再跟上面前少年嘴里的意识流发言了,他张开嘴又闭上,最终只能不解地问道:
“……你说这个是想干嘛?”
“没想干嘛,就是刚一直在脑子里思考这个问题,正到了兴头上,所以就说了。”
“……”连经验丰富的本杰明先生也只好向分析仪求助了。
【面部跟随已生效。】
“哦,我想起来原本要说什么了。”符泽川挠了挠头,难得露出一脸的羞赧,“本以为我才是那唯一一个能吓到你的人来着,没想到还会有另一个,更没想过能有幸跟她同个考场,同一列,甚至就一前一后。”
【比对结果已登出。】
“哎……不打哑迷了,我的另一重身份是‘忒修斯’,就是曾抵达了‘止境’的那个‘忒修斯’。相信你应该明白我在说什么。”
【羞耻67%。吊儿郎当23%。轻蔑9%。杀意1%。观测项含数据库未录入部分,不予建议。】
比符泽川的话更耐人寻味的是模型的最后一项,本杰明先生边听边盯着被系统自动标记为血红色的“杀意1%”,沉入了自己的思绪。
对于许多情绪而言,占比多少不论,哪怕根本不被观测到,也不意味它们无法表达。但杀意不同,有与没有的区别犹如天壤之别,为零时能说明被观测者是个平常人,反过来说,也就是其他任何非零数则表明,此时在被观测者的视角里,或多或少的,“杀人”都可以成为一个解决问题时的普通选项。
而1%这个数字就更微妙了,既没有达到火山爆发的阈限,又不是一杯完全静止不动的白水。
这是一个最低限度的,可被无限拉高的数字,只有疯子和遭遇过真正险恶之物的人才会始终把最劣项纳作思考必经项,某种程度上,进一步佐证着符泽川的真正身份。
“就结论来说,我失忆了。”符泽川恨不得把这些连他自己都没觉得有半点真实感的东西给赶紧说完,“只记得一些零散的节点,但中间的大量细节都没法拼接起来,而这还不是最糟的。”
符泽川又换了个更加惬意而显无赖的姿势坐下,狠狠盯着另侧本杰明的眼睛,确保他不会因下一句话而直接笑出声。
“我还被审判庭夺走了年龄,我想这应该合并在被夺走力量里吧。如你所见,现在的我是这副小鬼头的模样,但实际上……”
“我今年应该已经46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