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杨家商铺出来,二人又去街角吃了江米糕。
回家时正赶上桑叶送到,何姑母早已清扫好蚕房。娇娇和采菱便帮着裁剪桑叶。
幼蚕苗吃不了整叶,需拿剪子或刀将叶片切成小条,铺在木匣底层。这活并不难做,二人一会儿便做完了。
外头天彻底黑了,郑姑父才回来。手里提着个竹编网兜,兜里有几条青鱼:“外甥女才来,今天打的鱼便不拿去卖了,给外甥女尝尝鲜。”
何姑母接过网兜:“怎么才回来?”
“路上遇见老耿,在茶馆里喝了会茶。”
何姑母点点头,郑姑父所说的老耿是本镇衙差。他们一家迁居,办理户籍多蒙他相助。
“老耿还和我说了个事呢,张家前两天又打起来了。”
“啊?咱们住的这么近竟没听见。”
“张秀才那人你是知道的,最爱斯文体统。若不是他娘子闹着把衙差叫去,谁能知道他家的事儿。”
“翠兰婶又打张秀才啦?”采菱插了一句。
何姑母忍不住要笑:“连菱儿都对他家的事儿一清二楚,他家哪还有什么体面?”
采菱怕娇娇疑惑,同娇娇解释:“翠兰婶和张秀才是夫妻,张秀才是咱们镇上不多的读书人。
可惜读了这么多年,也只是个秀才。翠兰婶大字不识几个,却是他远亲,这才嫁给他。”
采菱活泼机敏,又勤快能干,常往各家各户串门。何姑母、郑姑父已习惯女儿人小鬼大,并不阻拦,只笑着听她说。
“下回咱们出门,我指给姐姐看。姐姐若往后出门遇着张秀才。必得避着他,不能和他说话。不然翠兰婶知道了定要生气。”
娇娇点了点头。
原来这张秀才最爱德戒之道,只盼妻子能如古书上所说“古淑女”般“贤良”。常以话规训妻子,却藏了私心不肯教她识字。
翠兰婶不是任人拿捏,逆来顺受的性子。当丈夫是起了旁的心思,要纳个妾室。才教自己无才便是德,又让自己多学着大度贤良。
心中不忿,便常看着张秀才,不许他出门。出门也不许和别的女子说话。只教他在家读书,自己养蚕养活他。
张秀才每每挨不住,出门和旁人说上几句话。翠兰婶知道后,必是一番拷问。非教他把和人交谈的细枝末节说清楚了,才许他吃饭。
若是和女子多说了几句话,无论采菱这般少女,还是杨婶娘那般妇人,定要争吵一顿。因此镇中人人都爱避着她家。
何姑母叹了口气:“她是个最争强好胜的,家里养的蚕虫都比旁人多上一倍。只是不知怎么了,竟多是双宫茧。
连着换了几回蚕苗都没用。累死累活,也没挣着多少钱。宅子倒是那张秀才祖上留的,如今大家都猜说那宅子风水不好,不合妻房。”
娇娇头一回听说这般故事,不禁联想起京里内宅。
老太太院里的几个丫头相处和睦,不忙时常在一块聊天。她虽掺和的不多,可也跟着听了好些故事。
京里内宅争斗多是暗流,面上含笑,心里发苦。月湖镇上的争斗有趣儿,妻子动手打丈夫,也愿叫来衙差。
她实在好奇那翠兰婶是何模样。
娇娇的好奇没有持续太久,半月后,她便见到了翠兰婶。
刚过重阳,月湖镇连着下了四天雨。初时尚可出门,后渐渐竟成瓢泼之势,更夹着骤风。
便是要撑着伞出去,竹制伞骨也多有教吹折的。更遑论伞下吹到人身上的冷雨,淋了怕要生病。
郑姑父久在湖上经营水产,对气象颇有见解。见湖水水波不对,便劝说四邻备些东西,在家避风。
这天傍晚,郑家正吃晚饭,外头雨水小了些。忽听门外有人“咚咚”击打门环。
郑姑父开了门,进来一个披蓑带斗的妇人。斗笠帽檐做的太大,遮住了她的大半面容。仅能从身形上看出并非男儿。
来人正是翠兰婶,因家中养的蚕虫过多,桑叶不够,特来借取。何姑母带着采菱去蚕房搬了两筐给她。她便道谢告辞去了,行事看上去亦算颇有章法。
娇娇自觉是外人,又才来,不好出面,只站在蚕房门口远远看着。
又过两日,雨水才停。
阳光渐渐落满院子,何家怕木制门窗教雨泡坏了,一一打开晒着。又开了大门,从庭院往外头扫积水。
“哎呀”,采菱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娘,外头有篮梨呢!”
何姑母正欲往庖厨生火做饭:“什么梨?”
采菱蹦蹦跳跳地拿了那竹篮进来:“这梨上有星点状红斑,像是翠兰婶家的。只有她家那棵梨树结的梨带这个。”
何姑母接过篮子看了看,点点头:“大约是要拿这个还咱家桑叶吧,两篮桑叶不值什么,她家梨子向来少给人,如今竟舍得拿这个还。”
娇娇好奇地从蚕房探了探头。何姑母招呼采菱:“洗了和你娇娇姐姐分吧。”
那秋梨极香甜,又清爽多汁,比寻常梨子更多了一股淡淡花香。
采菱边吃边和娇娇说:“我听外头婶子聊天说,这梨树是翠兰婶陪嫁带过来的。不是咱们这边的根苗,结的梨子也不同。”
娇娇点了点头,对翠兰婶愈发好奇起来:“那翠兰婶和张秀才有孩子么?”
“嗯,他家有个男孩,比姐姐还大三岁。送到外头读书去了,难得回来一趟。”
何姑母端着碗筷进来,看向采菱:“说人闲话到底不是好事,这回为提醒你姐姐也就罢了。以后可不许背后嚼别人舌根。”
采菱笑着起来拉她:“娘说了我好几回了,要不是姐姐来了,我断不和别人说的。”
何姑母拍了拍采菱,看向娇娇:“也是他家着实怪了些,避着些才好。”
娇娇点了点头:“嗯”
进了十月,郑姑父开始在湖里挖藕。因沾染淤泥太多,不好清洗,便在湖边搭了个窝棚。整日不回家,只由采菱送饭过去。
这天,采菱提了食盒出门。何姑母忙着收拾庖屋。娇娇因对月湖镇已颇熟络,便自请往南街采买桑叶。
娇娇拿手帕包了姑母给的铜钱,又另取了些散碎银子,打算订完桑叶买点小玩意儿回来。
一路倒也算顺畅,只回家时撞见巷口停了辆锦帷马车。
巷口狭小,并无车夫候于其上,娇娇侧了侧身,欲从一旁通过。
经过车身时,手中竹篮晃动。不慎同车身微有磕撞,幸而未有何划损。
马车一侧的帷幔忽而撩开:“什么人?”一个锦衣公子探头出来。
娇娇吓得一惊,忙低头致歉。
那公子似正睡意朦胧,颇有些不耐烦:“走吧,走吧,下回走路好生带着眼睛。”
娇娇自觉理亏,应了是,转身欲走。
那锦衣公子看着她的背影,忽而叫住了她:“你不是这月湖镇人?”。
娇娇有些惊讶地停住了脚步。
“你说的官话?你是从京城来的?”
娇娇不欲答复他。可走也不是,停也不是,勉强暂且定住。
那公子却下了马车,绕到她跟前,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
娇娇见他并无要事,又有些无礼,便欲径自离开。
“姑娘可议亲了没?”
娇娇从未见过陌生人这般直白问话,又惊又恼,索性不顾规矩,径自走了。
锦衣公子看着她进了何姑母家院子,慢悠悠地拽了拽自己身上挂的玉坠儿,若有所思。
何家院门并未上锁,娇娇进了院,合上木门。何姑母却从内院送出个人来。
三十来岁的中年男子,作管家打扮。
“谢管家,劳烦您了。”
“无妨,何娘子若无他事,我便去同少主回话了。”
“我送您。”
娇娇打开院门,让出道路,站于一旁。
何姑母走到近前,同那人引荐:“这是我堂外甥女儿,如今也住在这儿。 “
“这是谢府的谢管家。“
娇娇和那人见了礼。
谢管家略打量一下她,点头示意还礼,便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