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
宋府门上廊下皆挂了花灯,到处都是一片洋洋喜气。
寿禧斋里,宋老太太边笑边嗔怪:“明年才会试,怎么书院今年竟开学这样早。明天便赶着去,大老远的路,倒真算是走百病了①。”
宋子星笑着回祖母:“新换的山长严格许多。不光开学早,赶着还有小考。能早些去温书,孙儿心里也踏实。”
徐夫人拿帕子掩着嘴笑:“这新山长促狭,一季给各家送回考评单子也就罢了,赶着年底又这么着。”
宋老太太听了这话,也笑:“有恨他的,也有爱他的。承恩伯可不就是,只恨不能把自家小儿子送去。”
徐夫人看了眼宋子星:“要带的东西都已收拾好了。你们要骑马去,便去吧。早到几天也好,只是路上得小心些。我和骆家商量好了,等开春雪化了,再派人给你们送衣裳。”
宋子星点头:“谢过母亲。”
他新结识了位同窗好友,名唤骆杰。祖籍京城,家里出过好几位翰林。到了骆杰父亲却不爱读书,只爱研究些古炊名宴,在京里开了个酒楼。
他自己如此,却不许儿子再如是。不光把儿子送到了书院,还一月一信地督学。
骆杰其实也只爱研究些古谱茶方。不敢顶撞父亲,只好勉力读书。私下得了空,才寻些《古宴考》之类的书册看。
书院里有几个书生,素日便爱取笑人。
有回散学早,骆杰得了闲,便在一旁看食谱。那几人见着了便笑他:“君子远庖厨。骆兄父亲不爱翰墨爱庖厨,已为京中名闻,可谓油污翰墨。生子再如此,简直自辱门楣。”
骆杰闻得此话,气得咬牙切齿。脑子一时有些糊涂,未加辩驳。
宋子星与他座位相邻,亦未回屋。见着此景,便替他出头:“几位恐于经义所解有误,竟不闻颜回攫甑②,伊尹以鼎烹说汤③?”
《孟子》中亦有:“汤之于伊尹,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王。”
那几人认得宋子星,知他于书院大比履居魁首。不敢再为难骆杰,勉强告了失礼,赔罪去了。
骆杰感念宋子星替自己出头,悄悄下山买了许多点心塞给宋子星。
宋子星坚辞不受,却看着一包蜜饯果子,出了片刻神:“早听闻那几人素爱弹压旁人取乐。便是无事,也要生些是非。骆兄切莫放在心上。”
二人年底一同回京。
骆杰回家不久,便收拾了自家许多名点,亲送到宋府。
宋府门房的人接了食盒拜贴进去。宋老太太看了,请骆杰进府说了好阵子话,才打发人仔细送回去,又亲挑了许多东西回礼。
一来二去,两家便相熟了。
因儿子难得回来,徐夫人特安排了全家一块儿出门赏灯。
年年灯会皆于城西青龙坊举办,凡在此日,无论官家女眷,还是平民百姓,皆可出门赏灯。便是贵女,亦可不带帷帽。
晚间,凤箫笙笛,玉壶光转,宝马雕车④几乎将整个街坊围住。到处都是高扎的彩灯,行人手里也拿着各式各样的小灯。
人潮涌动,远远看着,几乎像一条流动的灯河。
宋景明和儿子一块儿扶了宋老太太和徐夫人下车。又一左一右地护着两人。仆从们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
转过一个街角,一队踩着高跷的大头娃娃迎面而来。路上行人向两旁散去,等它们过了后,才冲着那队伍末尾捧托盘的人,撒银撒钱。
又转过一个街角,有家铺面,门面极宽,门口扎了八仙过海的走马灯。旁边搭了棚架,摆了许多手提小灯。
棚架边围了许多人。
一位挽着堕马髻的青衣女子,侯在那人群之外。一位锦衣男子从人群里挤出来,递给她一盏兔子灯。
“哎呀,这个比猜灯谜赢的那个还好看。只是人太多了,难为你去买。”
“你喜欢,便没什么难为。”
人流密集,并没太多可供间隔的余地。那二人几乎站在宋家几人跟前,说话亦并不避人。
宋府诸人皆看得有些脸红。
宋老太太和徐夫人谁也没说话,笑了笑,当作未闻,继续前行。
街尾有间铺子不太挤。宋子星买了盏莲花灯送给母亲,又买了盏寿桃灯送给祖母。
宋景明也给夫人买了支玉簪。一行人又逛了会,才回府。
天色已晚,众人在和风院略说了会闲话,便要各自回房。宋老太太忽想起什么,叫住徐夫人:“子星和景明先走,瑛宜再留一会儿。”
徐夫人依言留下,宋老太太斜倚软靠,以手支颐:“慧芳,带丫头们下去,我和太太有体己话说。”
慧芳应了,带着当值的一应人等下去,仔细合好了门。
宋老太太这才缓缓开口:“刚才在走马灯那儿,见人家买灯,子星魂不守舍似的,你可瞧见了?”
徐夫人叹口气,并不接话。
宋老太太像出了会神儿,隔了会儿,才又开口,像下了什么决心:“子星从前从没忤逆过咱们。这回又是挨打,又是留信出走。左不过是为了皎皎,原当小孩子一处长大,有些情谊也是寻常。日子久了便淡了,如今瞧竟不像寻常情分。”
徐夫人没接话,默默低了头。
宋老太太看着雕花窗棂,换了个话题:“听说年前丁首辅告了病,如今六部里也少闹了?”
徐夫人抬起头,眉目舒展些:“说是如此,年前宫里闹了一场,年祭到底没让贵妃娘娘代执后礼。”
宋老太太也展了眉,点点头:“陛下待诚宜皇后情分并没淡了,又有太后娘娘守着。想来待太子入东宫,便再闹不起什么浪来。”
闻得这话,徐夫人脸上带了微微笑意:“但盼殿下加冠,咱们好都过上安生日子。”
正月十六,宋子星和骆杰相约骑马同回书院。二人都只带了轻便行囊,一路走官道,行得极快。
出京城约有百里,二人寻处驿馆稍歇。用罢茶饭,宋子星忽开口:“骆兄,我有一事相求。”
骆杰甚少见宋子星以如此凝重神色求人,不由大为惊诧:“宋兄大可直言。”
宋子星极诚恳道:“我有一位故人,迁居姑苏。我想去看看她,绕道大约得耽误些时候。可否稍烦骆兄在此处温书等我,我去去便回。”
骆杰并不清楚宋子星要做什么,却舒朗地笑了:“这不算劳烦,我一直想去江南看看,总没寻着机会,宋兄若不介意,我与你同去便是。咱们从南边转道蜀中,也是一样。”
宋子星起身施礼作谢:“多谢骆兄。”
骆杰回礼:“些微小事,不必如此。”
二人便打马往姑苏去,不过三五日,便见着月湖镇界碑。青石方板,笔走游龙, “月湖镇”三字赫然其上。
骆杰不禁感慨:“早听闻江南人杰地灵,一个边镇亦如此不凡。这几字,大约并非寻常人所书。”
宋子星勒住了马,没有再往前的意思。面色平静,而目光暗沉,只看着那石刻,静静地出神。
骆杰等了片刻,不见他开口,便发问:“这便是宋兄故人所居之处么?咱们进去吧?”
宋子星回了神,面色纠结:“烦劳骆兄陪我来此,只在这看一眼便够了。咱们这便可转道往蜀中去。”
骆杰大惑不解,他所识得的宋子星虽为天之骄子,却一向如清风朗月般。遇到再棘手的课业,亦能从容相对。
何曾有过如此纠结不定之态。
看着他似心思百转、纠葛万千的模样。骆杰第一次觉得,这位书院魁首,众人所谓天之骄子,亦只是肉体凡胎的弱冠少年。
他越看越觉得迷惑,到底忍不住开口:“宋兄千里奔波来此,却只遥遥一望,实在太过委屈。若与那故人有何纠葛,还是见上一面,也好让她知道你的心意。”
宋子星看了看他:“她怕不愿见我,还是等明年秋闱后再来。”
他这话说得含糊不清,骆杰心里不免大为八卦。清风朗月,玉树照人的书院魁首,前里迢迢跑到江南小镇。
却又不肯进去,只遥遥一望,便似已心满意足。更兼语气温柔缱绻,说要等明年秋闱后再来。
怎么看也不像是寻常旧交。
莫非镇中之人是一女子,与宋子星有些情感瓜葛。他心下疑惑,暗自猜测,并未再开口。
宋子星却看着他道:“此间诸事,若日后能解,必详告骆兄。今时今日尚有不便,只好请骆兄多担待了。”
骆杰回过神,忙答道:“无妨,此间杨柳依依,青石墁地,风景秀丽非常。
早听闻江南鱼米之乡,织绣甲天下。更常有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垂拱乡风。宋兄故人居此,必不会为生计所难。
若明年秋闱后,宋兄仍放心,可再邀我同来。宋兄寻人,我也可借机游览一二了。”
宋子星点点头,说了几句答谢之语。二人一同打马折回,往蜀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