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船机场上横扫着猎猎的风。
跑道是羊皮书的质感,周围降到最低一档亮度的灯光像黑眼瞳里反射的微弱光点。
“再来一次回合制问答?”纪学默注视着她。
丛黎拒绝:“你玩上瘾了?”
纪学默现在的目光有点瘆人,古井无波,却有一种深渊的感觉。
丛黎的脑子里过了一百种被杀死的方法,仍然坚持道:“现在是我提问你回答的时间。”
她会找到制约纪学默的钥匙,她必须足够了解他,即使会面临危险。
纪学默没有反对,他像盯着猎物一样盯紧她:“我只有一个前置问题: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放心,这里没有监控。”
丛黎就知道跟着脑子灵光的幕僚长不会被监控抓到。
她说:“第一,人工降雨周期。”
“我问你浮空岛的降雨周期时,你的回答是七天,但我从那份报告上看到,报告上作为理论参考的浮空岛人工降雨周期是三天。真正七天一次的,是水下城。”
她提出了自己的质疑,既是证据也是质问。
纪学默不动声色地道:“我的确记错了,别忘了,我是连袖扣掉在哪里都不记得的人。”
丛黎继续道:“第二,有关纪学默的情报。”
“我从同伴那里了解到,纪家是房地产家族企业,你的‘弟弟妹妹’,关于他们的情报铺天盖地,连小时候尿几次裤子的记录都有,只有关于你的情报寥寥无几。”
纪学默笑了一下:“关于这一点,我必须承认,关于纪学默的情报都是祖父纪晶户动手消除的。”
丛黎察觉到“水下城”是他不愿意提及的话题,但对于他杀人顶替这件事,他觉得没必要隐瞒。
因此他会诚实供述关于他和纪家之间的恩怨。
“真正的纪学默是个蠢货,为了获得一个荣耀而安逸的工作找了我作为代考。”
“我帮他考试,获得了库金利区幕僚长的职位,在他未入职前,杀了他。”
丛黎默默点头:这说明考试找代考的枪手有风险。
“纪晶户是个好面子的人,他不可能让这件事传出去,更何况他本来就对家里的蠢货子孙们心有不满,便留下了我为纪家挣门面。”
纪学默提到“祖父”纪晶户的时候,露出了有些微妙的讽刺笑意。
丛黎大致明白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纪家的蠢蛋大孙子找枪手考试,代考杀了原主,目前拥有实权的家主纪晶户舍不得好不容易拿到手的政界地位,又眼馋他的智商和手段,便提出条件,让这位代考永久地代替原主,作为纪家的“大孙子”为纪家效力。
这样一来,他之前提过“我的背后没有势力”“我要自保”的这个动机居然是真的。
纪晶户看中的是他的手段和幕僚长的地位,试图借他的手在政界安插更多纪家的势力,但有一天他们一定会除掉他这个潜在的危险。血缘所捆绑的利益关系牢不可破,这就是家族企业存在的根基。
“关于我和纪家的事,我说完了。”他坦然道。
丛黎知道他不会回答关于“水下城”的疑问,但她还是得提出来,因为这才是关键。
“第三,你把胃药扔掉,理由是太苦,医生竟然相信了你的话,没有采取后续措施,这很奇怪。”
“除非双方都知道,这不是真正的胃部疾病,胃药只是为了欺骗纪家而开出的处方。”
纪学默眼中的神色冷了一些:“并非真正的胃部疾病?你刚才没有亲眼见证吗?”
果然,他一旦遇到和这件事有关的话题,就无法冷静。
丛黎更加确定自己的猜测:“你的胃疼只是心理疾病而已。”
“我猜你来自水下城,小时候经常饿得肚子疼,对人工降雨有PTSD,因为每次倾倒垃圾后都会有一次人工降雨。所以即使是现在,你也会偶尔感到‘胃疼’。你不愿意被别人看出这一点,决定将计就计,营造一个自己有胃病的假象。”
纪学默的领带被风吹起,扬在他的脸颊侧边,像锋利的刀刃,他眼中所有情绪反而在瞬间消失了,像无尽的永夜。
他站起身来,和她面对面,黑发下的眉眼毫不掩饰地散发着锐气。
“你可以继续说。”他语气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丛黎决定正式贴脸开大:“好。”
“你不喜欢人工智能和电子机械,不喜欢机械植入体和现代化武器,这些习惯都是在水下城生活时养成的习惯。”
“你会答错降雨周期,是因为刚巧遇到浮空岛的人工降雨,你的老毛病犯了。”
“今天处理的那份报告刚好和你的故乡有关,官僚们对水下城的高傲和恶意显露无疑,所以你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出来冷静冷静,所以你才会在飞船机场像傻子一样待上一晚上。”
她毫无畏惧地和他对视。
“在你问我破维度异能和结界能不能杀我的时候,你就已经想好了对付我的手段。”
“你知道无论你同不同意,我都有能力翻你的房间,那么我就会知道很多关于你的琐碎细节。不仅是我知道,而且黎舍之也知道了。所以,无论刺杀总统的任务成功与否,你都会在后续除掉我,借助那些异能者的手。”
“虽然把我带在身边的举措冒险了一点,但这一局你可以顺势和总统背后的势力,黎家,尾迹云组织,黎舍之那边的势力这四方都牵扯上利益关系,绝对不是亏本买卖。”
“不过牺牲品是我而已。既然都是死,我不如死得明白一点,索性知道你的所有秘密,这样我手上也有你的把柄了。”
“你丝毫不遮掩自己和纪家的恩怨,却对水下城这件事颇为在乎,因为来自水下城的人,永远不能在任何政府机构工作——这就是让任何人都能除掉你的绝对力量。”
一口气说完这些,丛黎已经做好了抵挡让人心头发凉的恶意。
没想到眼前的青年反而褪去了一身的恶意,眼神干净,甚至有些迷茫。
他抬起手,小心翼翼地触碰她的影子,手指划破虚影,认真地道:“我触碰不到你。”
丛黎呆了一下,被他突然露出的孩子气和纯净气质搞懵了。
她隔着衬衫袖子抓住他的手腕:“我能触碰到你,触摸游戏结束了,总之你先给我个表态。”
他低下眼帘,看着她抓着他的手,眼睫一动,露出笑意。
“因为我的父亲头发不会变白,到老都是乌黑的,所以在我的家乡,他们给我的名字是小黑。”
丛黎再次发懵:不是,我们在这里生死心理战呢,怎么忽然来过家家?莫不是演技太过高明?
“我不知道你对我做了什么,但我现在心跳很快,没头没脑地开始感到兴奋和喜悦。”
“我的表态是,我不会对你动手,直到我知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他抬起眼看她,眼中是近乎纯粹的锋芒毕露的黑,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