鎏金色与火红色相互纠缠在一起,空气中也迸发出无比的热度,整片天地就像是一座巨大的熔炉,将里面的所有物质都以急遽的高温烘烤融化,再重新组合成新的物质。
“滋——”
石块被炙热的温度烘烤得融化,向柳条一样弯曲,紧接着自内向外地爆裂成无数的碎屑,掉进地下的熔浆之中,变成火山的燃料。
艾忒尔抬臂擦着如雨的汗水,他能感受到自己体表的河水早已干得彻彻底底,体内的水分也在剧烈地消耗着。
只是一会儿的功夫,他已经觉得自己的口舌变得干燥,喉咙干得像是冒烟般生疼。
他走在岩浆尚未蔓延到的高地上,黑色的岩石像是一条无比清晰的小道,引导着他走向何方,皮革质地的鞋底因为地表的高温而变得焦糊,碳化后与岩石合而为一。
右侧的麻花辫无精打采地垂落在耳畔,蓬松的长发被汗水打湿,一绺一绺地贴在脸颊上,艾忒尔已经拐过了黑色岩石的小道,看见了前方屹立着的方台。
透明的矩形冰晶与火山格格不入,它就屹立在那里,静静地屹立在那里。
一把普普通通的剑竖直插着。
艾忒尔看见了那把剑,他向前跨步。
“滋——”
鞋底最后一层皮革彻底融化,艾忒尔赤裸的足踩在了烧得生红的土地上,灼伤瞬间麻木艾忒尔的神智,骤然出现的伤口激发了大脑本能的保护机制,让他难以察觉出脚下的伤。
他抬起了臂,手掌与手指即将触碰到那把平平无奇的剑。
“玎。”
他抓了个空,剑刃与方台在刹那间消失。
艾忒尔被无形的力气往下拽,如山般庞大的重力压在他的身上,令他直直地跌入高热沸腾的炎流之中。
强烈的热辐射霎时击溃艾忒尔的神智,皮肤在与岩浆流风接触的那一刻就变成了焦炭,血液蒸腾,肌肉化灰。
岩浆如往时汩汩——
*
艾忒尔猛然坐起,他捂着自己的心脏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被刻意遗忘的死亡的痛苦却在清醒过后的一瞬间反涌上大脑,身体重组结合的咔嚓声通过隐秘的骨传导汇入他的大脑。
他的心脏激烈地跳动着,肾上腺素猛烈飙升。
艾忒尔本能地抱住自己的胳膊,摩擦着尚属光滑的人类肌肤。
一滴水自天空处落下,恰好滴入艾忒尔干裂的唇角,他按着自己胸膛平复过激的情绪,张目望去,观察他现在所处的环境。
茂密的林木遮天蔽日,比人还要大的芭蕉叶被细润的雨水打着弯下腰来,灰色的天空满布着阴云,夜色笼罩大地,持续不断的雨前赴后继地砸落土地。
艾忒尔正坐在一棵高大芭蕉树的树下,湿润的泥土粘连在黑衣上,生长着尖尖小角的草穿透薄薄的布料刺在他的皮肤表面。
他用手撑起自己的身体,在泥泞的湿地里站直。
有精致纤巧的紫伞白柄小蘑菇生长在昏黑的土地上,连成两排蜿蜒曲折的线,像是铺成了透明的地毯,迎接着来访者的到来,地毯自艾忒尔的脚下展开。
艾忒尔深吸了几口气,他随手折下身侧植物的主干,柔软而坚韧的长荆条落在他的手心,他把荆条在手腕上绕了几圈,试验着它的韧性,在确定拥有防卫的力量之后。
他沿着紫色蘑菇铺开的地毯。
跨出了第一步。
密致的雨打在艾忒尔的身上,像是无数根针扎进他的皮肤、刺痛他的筋与肉,他持续地走着,没有间断。
终于,艾忒尔又看见了矩形的冰晶方台,看见了那如同普通铁片一样的平庸的剑。
艾忒尔浑身的肌肉绷紧,他警惕地注视着周边一切可疑的事物。
森林依旧平静,密雨仍然淋淋,没有飞鸟啼叫,也没有走兽低吼,只有滂沱的雨声陪伴。
艾忒尔屏气敛息,抡动起手上的长荆条,那根荆条婉若游龙一般向前方俯冲,娇嫩的绿叶勾住剑的柄。
“唰!”
大雨倾盆而下,泥土在一瞬吸饱了无尽的水分,在眨眼间沧海桑田变作汪汪的沼泽,霎时吞没艾忒尔的脚踝、小腿、大腿、腰椎、脊背甚至头颅。
空气被榨取,呼吸被阻滞。
窒息的痛楚贯彻灵魂,死亡的战栗再一次蔓入大脑。
*
艾忒尔伏在冰面之上,暴露在空气之中的背部被寒风吹得发麻。
他的心依旧砰砰地跳着,四肢的干爽告诉他他现在不在沼泽之下,他抽动着手臂与双腿,能感受到裸露的肌肤正紧贴着酷寒的冰面,寒霜切骨。
他的掌心撑在冰棱上站起,看见雪原与冰山,蓝白相间的天空中漫布着冰霜与寒气,天色很蓝、很辽阔,在远方与漂浮碎冰的广阔海洋相接。
他站在冰原之上,白雪皑皑的高山群峰环顾在侧。
艾忒尔看见了冰面上裂开的缝,再一次开辟出前进的路。
他定定地看着那条缝,紧接着毫不犹豫地转身,朝着身后突起的雪色孤峰而去。
山路陡峭,雪地湿滑,他在山脊之间踽踽独行,呼出的热气冒出白烟,飘零的雪落到他的肩头,寒峭的风拂过他的黑发。
“嗤。”
皮靴踩在高峰之巅,陷在一层厚而松软的白雪之中,艾忒尔已经攀上了孤高的山峰,让他俯视着、将这个满是雪色的世界一览无余。
蓝色的天空,蓝色的海洋,白色的雪原,白色的冰山。
除此之外,整片世界再没有别的色彩。
寂静的无声像是一层薄膜盖住了一方天地,艾忒尔没有看见任何的鱼类遨游,没有看见任何的飞鸟盘旋,也没有看见极地中本应存在的白熊或者是企鹅。
他只能听见心脏在自己胸腔中跳动的声音。
寂寥、苍凉,这个世界没有除艾忒尔之外的任何活物。
六棱的雪花落在艾忒尔的鼻尖,他看见了位于苍茫冰雪中的冰晶方台,他看见了锈迹斑斑的锈黄色的剑。
在视线触及那柄剑的瞬间,铭记着前次痛楚的心脏兀地抽痛。
【王剑的试炼已经开始。】
“试炼……这就是你们所谓的试炼?”
艾忒尔握紧了拳,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他一开口,只听见粗涩而嘶哑的声音。
在质疑的声音从艾忒尔的口中吐露的时候,一扇门突兀地出现在艾忒尔的身后。
一扇同样平平无奇的门,门上有着圆形的旋钮,残留淋淋的水渍,带着矿石撞击的绿意。
是一扇足够熟悉的门,是一扇被体型巨大的石中妖精守护的门,是一扇淹没在深深的地下暗河之下的门。
艾忒尔仿佛能听见那道空灵声音轻浮的嘲讽。
‘门就在你的背后,打开它,你就能回到正常的世界。’
“嗤。”
有人腿上的肌肉正在紧绷,他的脚不自觉地用力,陷入雪下的深度更深。
艾忒尔骤然转身,他跨出半步,足下用力,蹬在冰雪覆盖的危崖之上,向前扑去。
怒吼的狂风刮起他先前被板页岩割裂的黑衣下摆,黑色的发如墨般泼洒在浅色的苍穹之中,艾忒尔就像是扑飞翱翔的苍鹰,在无法使用魔法的状态下,支配着躯干与肢体,朝着不远处的锈剑扑去。
满头的黑发被雪花盖成银灰,翘起的睫毛也染成了洁白的雪色。
他迎着暴风雪坠落。
双脚踩到了实地,却因为剧烈的撞击而痛入骨髓,但他站到了冰晶的方台之上,低温而僵直的手紧紧地握上了剑的柄!
电光火石之间,极寒的冰峰蜂拥而至,霜寒自艾忒尔的脚底一寸一寸地以极快的速度向上生长,将温热的躯体变作寒冷的冰雕。
艾忒尔已经能感受到剑在他的手中颤动,却在颤动的同一时间,冰霜就已经覆盖上了他的指尖,封印了他的大脑。
蓝色的天空之下,透亮的人形冰雕栩栩如生,千年万年矗立在那里。
*
岁月流转,气温上升,沧海桑田,冰原下沉,姜黄色的沙粒取代着雪白色的冰山,此起彼伏的沙漠无边无垠。
矗立的冰雕渐渐消融,化开了于内封存的一个人,那人就像是断线风筝一般,噗咚一声倒在地上。
他倒在地上,过了很久很久,让人怀疑他是否还活着,是否只是一个尚且呼吸的躯壳。
终于,在日升月落总计七天七夜的时候,他动了一动。
艾忒尔转动着自己的眼珠,看见无比靠近他面前的沙黄色的颗粒,格外粗糙的沙粒因为重力而慢慢嵌在他的肉里,膈出疼痛。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脏还在跳动着。
他还活着。
艾忒尔慢吞吞地爬起来,满身的沙粒窸窸窣窣地滚落。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行走在荒芜的沙漠之上,走过沙漠,走过原野,走过戈壁。
奇异的门闪烁着诡谲的光,永远出现在艾忒尔的身后,只要他的右手向后伸出一臂的距离,他就能握住门扉圆形的旋钮。
但是,艾忒尔没有这么做。
原野与戈壁的景象如同故事背景板一般被掠过,他又重新回到了荒芜的沙漠之中。
突然,艾忒尔行走的脚步一顿,他前进的道路被阻碍,如影随形的东西并不是背后的门扉,还有永远出现在前方不远处的矩形冰台以及插在上面的一柄剑。
艾忒尔缄默地看着它,他知道,只要他一伸手,所有环境与景象都会如同镜花水月一般破碎,变成杀人的利器、夺命的镰刀。
但是,艾忒尔向前伸手,再一次握上了那柄剑。
剑在嗡鸣,沙漠在坍塌。
有人陷落在沙漠之中,死亡的阴影接踵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