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律低垂眼眸,略带些探究的意味道:“雅若,你为何这样说?”
崔长歌冷眼看着他做戏。
只当记忆全失之际自己当是个眼盲心盲之人,竟真感念过赫连律的救命之恩,那时总觉得探寻不到身世的消息,是别有隐情。
不曾想一切都是别有用心的算计。
或许起初于青州河救起她时,他当真是动了恻隐之心,可自那只海东青送至她的手中的那一刻起,一切都变了味道。
她瞥了眼身后的亲卫,落雪便会意,朝那亲卫走去,只道夫人备下的礼许多还未搬出来,劳请那亲卫领着人过去搬来前院。
“南曲夜宴上,身为少主的你怎会不知晓沈岐的身份,”崔长歌只笑,“北离陈兵,南曲不敌,便只得与昱朝联盟,但你担忧因着我的缘故导致联盟之事再横生枝节,便默许了那夜刺客行刺。”
“且说罢,何时知晓我的身份,又是何时与京都那些人搭上线的?”
自回到青州城后,崔长歌便时常回想南曲遇刺的那一夜,细细想来,那夜处处都是蹊跷。
南曲王帐所在之地为何那刺客竟来去自由?
那时她便对赫连律起了疑心,只是不解,他所图为何?
直至今日,知晓前因后果,北离联合昱朝皇室对她布下杀局,南曲则是冷眼旁观,意为黄雀,只是未曾想沈岐未死,燕然关他硬生生守了下来,扰乱了那满盘谋算。
赫连律盯着桌上摆着的点心,唇角微弯,“不愧是以公主之身掌管监察司监察天下的长公主殿下,是北离王庭透出的消息,听闻长公主殿下于西北府失踪,生死不知,帝恸不已,而这时恰巧沈岐的夫人因北离追杀,而坠崖失踪。”
他抬眼定定的瞧着崔长歌,话头一转:“如此说来,殿下与北离着实是牵扯不浅,我记得当初便是北离有意与昱朝和亲,那时适龄之人唯有殿下吧?”
崔成歌面色平静,顺手拾起一块百花糕轻轻咬了口,并不接话。
倒是身后的落雪面色不虞,手已按捺不住的放在了剑柄上。
“至于那刺客是京都何人所派,殿下可以猜猜看。”赫连律意味深长,故意拖着调子。
“太子。”崔长歌淡淡吐出这两个字,心中一片了然。
二皇兄谋求士林,走得是文人的路子,便于三年前逼她和亲,以期止战来遏制武将的势力;四皇弟则是手无实权,垂涎她手中的监察司耳目及遍天下,便撺掇三皇弟、伙同北离对她布下杀局。
而她那仁孝温恭的同胞兄长,怎可能毫无动作呢?
若是她就此懵懂无知的留在南曲,那监察司便会因帝王的愧疚之心落于他手中,因而留她一命也无妨。
但沈岐因着联盟之事去了南曲,势必会将她带回,眼见着计划得空,又担心有朝一日事情败露,他便只得狠心取了她的性命。
见她说出太子二字后便沉默,赫连律忽地一笑,只道:“如此看来,昱朝皇室兄弟阋墙并非传言。”
“自然与南曲不同,毕竟人多的地方总是会有争端。”崔长歌道。
帝王年迈,夺嫡之争避无可避,历朝历代皆是如此,他们做得出来这些腌臜之事,她又何必替他们遮掩。
崔长歌拿出帕子擦去手上的糕点碎屑,她心想着,南曲因着十年前那一乱,王室凋零,唯留下如今的南曲王一脉,但南曲王膝下亦只有赫连律这一个子嗣,若是赫连律死,南曲必然会乱……
赫连律自嘲,“果真是鸿门宴,难怪沈岐那厮竟任由我出燕然关。”
于是他戏谑道:“不知,沈岐可否知晓殿下的身份?”
沈岐夺了赫连律那信,依着他那性子必定是要书信一封,侧击旁敲,不问个缘由绝不善罢甘休的,只是这回沈岐竟未送只言片语回来。
如此一来也好,终归是不同路的两人,至多一月他们二人便该就此陌路了。
然眼下并不是思索这事的时候,下首坐着的赫连律正目光灼灼的瞧着她面上的表情,她还未开口,便听赫连律笃定道:“若沈岐知晓殿下从头到尾皆是再骗他,殿下以为,他会如何?”
“沈岐会如何,那也只是我们二人之间的事,不劳少主挂念。”崔长歌犹豫了一瞬,方才漠然的看向赫连律。
赫连律却忽地起身,于花厅正中央定定站住,他屈膝半跪,再抬头时眼中脉脉含情,“殿下,何不考虑我呢?”
“南曲成为您的助力,届时您手握监察司,背后亦有南曲军队支持,即便是太子也得讨好您。”
闻言,崔长歌手一颤,略烫的茶水洒至手上,手心传来一阵灼热感,她惊诧的看着半跪的赫连律。
落雪却已拔剑挡在崔长歌身前,怒目而视。
太子也得讨好她?真是可笑之至,时至今日若她仍旧将希望寄予旁人身上,那她当初便不会立下三年之期。
自三年前那一遭,于生死间徘徊,她便明白了一个道理,盛宠之下尽是无根浮木,唯有坐那金阶之上,手握权柄,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
“殿下,我是诚心求娶。”
话音甫落,便见门外亲卫队正抱着大大小小的盒子,呆滞的立在门口,一个个眼神乱瞟,面上却带着怒意,显然是听到诚心求娶那话。
饶是崔长歌,此情此景她一时也只觉无措,她不合时宜的分心想着,沈岐只怕是有的闹腾了……
崔长歌收回目光,漠然的扫视了一眼执拗的赫连律,斥责道:“真是荒唐,赫连少主怕是病了,尽在这胡言乱语,落雪着人送客。”
“为何我不行?”赫连律不依不挠道。
崔长歌顿住脚步,淡淡道:“夫君乃两城主帅,天生将才,少主如今可能握稳手中剑?且夫君着实貌美,少主实在无颜。”
那夜的南曲宴席上,赫连律被沈岐一刺,便冲动的执剑挑战,却被沈岐以剑鞘将那剑轻巧挡回,失了颜面。
青荷盖水,芙蓉披红。
眼下这日头倒也不晒了,崔长歌出了花厅,便又去了瞧了瞧那一池子荷花。
因着她应了沈岐,每日都摘下一支荷花赠与他,她便日日敷衍的就近摘一朵,遣人送去前院书房,如今外围的那一圈荷花所剩寥寥。
今日的那一枝还未摘,她便走近了几步,细细打量。
落雪此时匆匆寻来,面上带着薄怒,“殿下,那赫连律送出府了。他着实下流,竟这般口无遮拦,依奴婢看,定要给他个教训瞧瞧!”
崔长歌瞧了好一会,挑得眼花了,都未瞧出哪一枝最为出挑,索性便顺手摘来一枝。
她将那支荷花递给落雪,漫不经心道:“传信给五处,路上派人埋伏赫连律,吓唬一番,让他受些皮肉之苦,切记眼下这关头绝不可伤及性命。”
“是。”落雪欢快的应下,便匆匆赶去书房传信,看她那样子倒像是生怕崔长歌反悔似的。
崔长歌摇首,她怎可能再心慈手软呢?
南曲当真是冷眼旁观,未曾推波助澜吗?
崔长歌思索着方才与赫连律的交谈,所谓的求娶,她自是不信的,只怕是赫连律又和太子又达成了某种交易罢了。
但北离王庭内的消息,赫连律能得知,而监察司却无半点风声……
崔长歌走到凉亭内坐下,望着空旷不少的将军府,一时有些感慨,有人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有人却受万民奉养,尸位素餐。
只怕北离监察司悉数叛变了,主逼臣反,真是可悲可叹呐,崔长歌想。
却说将军府外,赫连律是被亲卫架着扔出去的,候在外面的阿丑见状连忙从马上跳下来,他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少主,你不会真的说了那些话吧?”
赫连律爬起来,倒也不恼,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没接话,转头看了眼将军府,倏地笑了一声,便拽着阿丑翻身上马,“走了,走了,再不快点怕是就走不了了。”
“少主,怎么了?”阿丑问。
“唉,求娶不成,恐怕是结仇咯,我就说这法子不行,非得让我去试,狗贼那兄长当的可不怎么样……”
赫连律低声自顾自的嘟囔,这话散在风里,除他之外无人听见。
“也罢,本就是强求来的,阿丑,本少主问你,我是不是南曲最英武的男儿?”
阿丑道:“少主自然是南曲最英武的勇士……”
阿丑话未说完,便见身侧赫连律扬起马鞭,仰头高声道:“本少主可比沈岐好看多了……”
阿丑摇首,连忙跟上去,他想少主莫不是受了打击,一时难以接受便疯了?难怪阿婆要他好生盯着少主,说少主此番出行占卜为凶。
天色忽地变了,方才还是艳阳高照不一会儿便阴云密布。
崔长歌仍旧坐在亭子内,她望着那满池子荷花,恍若未觉。
落雪缓步走进亭子,将手中的油纸伞递上,低声问,“殿下,那信已送出去了,待会怕是要下雨,可要先回院子?”
“回罢。”崔长歌道。
方才走进连廊,便听身后传来大雨倾泻的声音,落雪急忙撑开油纸伞。
崔长歌回头,便瞧见风潇雨晖,一支支荷花东倒西歪。
今日那一支当真是最为漂亮的那支荷花了,崔长歌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