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斗剑派的祠堂里，焚香肃穆，长明灯闪烁。
谢归途在祠堂里跪了一夜。
他手里握着一串雪白的琉璃佛珠，月白色的长袍委地，如同雪山天池里绽放的莲花。不管外面如何火光冲天，厮杀阵阵，他一动也不动。
天快要亮的时候，激烈厮杀的声音终于停止，祠堂的门被人用力推开了。
刺骨的夜风挟着血腥味扑面而来，男人的衣袍都被染成了黑红，像是刚从无间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明明长了张惹人遐想的俊美面孔，此刻看起来却无端地让人害怕。他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样子有多可怖，拖着被血染红的长剑，一步一步走了进来。
“师兄在做什么？”
谢归途没有睁眼：“祈求神佛，为你宽罪。”
“宽罪？”那人干笑了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他走到了谢归途面前，停下了脚步，用淌着血的剑尖托起了他干净的下巴，迫使他睁眼看着自己。
“他们想要本座死，本座自然也不能让他们活。这算什么罪过？”
金色的烛光中，谢归途睁开了眼睛，但仍旧垂眸不语，他的眼神隐匿在跃动的光影之中，晦涩不清。虽是跪着的，他的脊背依然挺得笔直，衣襟雪白不染尘埃。
看着他这副冷淡的神情，那人沉声道：“抬头。”
“妄行——”谢归途终于抬起头直视他，话语中陡然染上了一层冷意，“师父授我们以剑术，是为了兼济天下苍生。当年我赠你这把剑，也不是让你用它来杀人的。”
雁北谢家曾有两把绝世名剑。一把名为“横空”，另一把名为“焚心”，这两把剑是谢家一位先祖飞升后所留下的，乃是当之无愧的神器。
当年谢归途送他焚心剑，是出于对他的赏识和爱意，可没想到焚心在他这小师弟手中，竟然从人人称道的神器变成了人见人怕的杀器，恶名昭彰，世人无不惧之。
看着那鲜血淋漓的剑身，谢归途无力地垂下了眼眸，不知道是不是在后悔。
可楚风临全然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随手把染血的焚心剑丢在了一边，擦了擦手。
此时此刻，偌大的祠堂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祠堂外早已经布下了结界，任何人都出不去，也别想进来。
谢归途已经被困在这里很多天了。他的表情越发冷峻，抬手擦掉了脸颊上的血污。
正是刚刚被那人触碰过的地方，这样的动作就好似在嫌脏。
见此情状，那人心里刚刚平息下去的那一丝躁动又重新点燃了，冷不防地按住了他的肩胛，把谢归途推到了面前的神台上。
棕黑色檀木制成的神台，冷硬贵重，泛着寒光。
“那日你曾求过本座，不要杀你那些同门。现在他们就在外面，是生是死全凭本座定夺。”那人贴近了他耳边，沉声说道，“师兄，你说你想救他们，那你打算用什么来换他们的命呢？”
年轻的仙君被人死死按住肩膀，白皙的脸颊贴着冷硬的木板，眼神中划过了一瞬间的错愕，但仍然没有半点屈服的意思。
挣扎间，一双细瘦白净的手腕从他宽松的衣袖之中滑了出来。那腕上赫然戴着一对金色的锁灵环，将他的灵力尽数封死了。
“妄行！你别这样！他们之中大部分人都不曾与你作对，更没想过要杀你。”
谢归途的声音清冷矜傲，没有半点怯懦之意。即便处境窘迫不堪，他依然是那个出身名门的天之骄子，不可亵玩的高岭之花。
“看在同门一场，你曾经也唤过他们一声师兄弟……师兄从来没有强求你做过什么，就只求你这一次。”
那人眸色冷淡，不置可否，只是慢悠悠地把沾满血的外套脱了下来，随手扔在地板上。
“既然这样，”他语调微微上扬，替谢归途把那一缕垂落的发梢拨到了耳后，叫了声他的表字，“兰玉，那就用你自己来换吧。”
谢归途的瞳孔骤然收缩。
在此之前，楚风临从来没有像这样直呼过他的名讳，一向都是毕恭毕敬地称他为师兄。此时忽然叫出了他的名字，轻薄之意溢于言表。
等反应过来他刚才说了什么，谢归途登时一阵头皮发麻。难以置信，这么下流不堪的话是从他这好师弟嘴里说出来的。
“楚、妄、行，你为什么非得用这种方式来羞辱我？”谢归途咬着牙说道。
“师兄既然开口和我谈条件，就应该已经有所觉悟了吧。”
说到这里，那人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快的事，暗金色的眼瞳里闪过了一丝不悦。
“楚妄行！”谢归途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把骨节捏得咯咯作响。
“是，你厉害，你是魔界至尊，所有人都畏你惧你。你不尊重我，不尊重天道，当然都可以……但是你真的把我想得这么轻贱吗？”
楚风临似乎料到了他会是这个反应，微微扬了一下眉，不怒反笑：“别生气啊师兄，本座从来不觉得你轻贱，但本座就喜欢你这把硬骨头。”
曾在北斗剑派日夜共处的那些年里年，他早就吃透了谢归途的脾气。他知道对谢归途而言，师门比什么都重要。
“师兄，就拿你自己来换吧，好不好？”那人凑近了谢归途的耳边，微笑着说道，“等本座尽了兴，自然会疼你。”
谢归途怔怔地望着他，说不出话来。沉默了好半晌，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这家伙猜的不错，他是决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北斗剑派覆灭而不顾的。
谢归途手上推拒的力道逐渐松却，最后消失不见了。
楚风临似乎也感觉到了他态度的软化。他垂眸看着眼前的师兄，望着这张他从少年时期就魂牵梦萦，肖想至今的脸，低头吻了下去。
滚烫的心跳和呼息声贴合在一起。空虚残酷的杀戮过后，这是世上唯一能安抚他的东西，让他重新找到了一点活着的实感。
谢归途闭着眼睛，不愿回应，也不愿意流露出任何的表情。他就像是一捧干净的雪，被人连拖带拽，落入了污秽不堪的泥沼里。
他万万没有料到，楚风临会对他有这方面的兴趣，更没想到他会把自己逼到这个份上。
那张熟悉的面孔近在咫尺，可曾经的师弟却变得如此陌生。谢归途在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欲望间挣扎，浑浑噩噩间，感觉唇上被咬了一口。
他吃痛睁开眼，就听见那人喃喃自语般说道：“师兄，你不是谁都想救吗？那你救不救我。”
“你救不救我……”
“救不救我……”
......
谢归途猛地睁开了眼，正看见窗外高悬的一轮圆月。
月光如流水般温柔，照映在他的脸上。屋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谢归途用酸软的手臂支起身子，茫然地坐了起来。他环视了一圈，周围的一切都很陌生。
既不是玉澜峰，也不是魔族的极天殿……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作为修仙界最传奇的修士之一，谢归途一生跌宕起伏，看遍了大风大浪。然而此刻，他的脸上却露出了相当惊讶的表情。
相比起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躺在陌生的房间里，谢归途更奇怪的是——他分明已经死了。
他一个死人，怎么忽然又活了过来？
月光盈盈，透过窗户照了进来。窗外是一片笼罩在夜色中的亭台楼阁，粉墙黛瓦。
目光掠过了绵延不绝的屋脊，谢归途注意到了一个庞大的黑影——
那是一座造型独特的黑色高塔，塔身方正稳重，塔尖却狭长险峻，直入云霄。它拔地而起，远远高过城中任何的建筑，实在惹眼。
望着那座高塔，谢归途一怔。
有点眼熟。
这是……
九霄塔？
莫非，这里竟是九霄城？！
谢归途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
九霄城本是太阿宫管辖的地界，但他却对这个地方印象深刻。
——因为九霄城，正是他年少时摧毁魔族阴谋，一战成名，晋升为上境仙君的地方！
当时民间的话本里是这样形容的：这位雁北谢家的小公子孤身一人，持一剑，救一城。
谢归途和他的佩剑“横空”也因此声名大噪，有了“一剑横空动天下”的美名。
谢归途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忙踉跄着下了地，在床边找到了自己的佩剑。
他稍一用力，横空剑“锃”地出鞘了一半。
月色下，泛着寒光的剑身倒映出了一张他熟悉不过的面孔。
——是谢归途自己的脸。
只不过，此时的他还太年轻，甚至可以说稍显稚嫩了。
端详了片刻，谢归途愣愣地把剑收回剑鞘。
前世，他有了化神境的修为，是整个修仙界中声名显赫，最接近于飞升的玉澜仙君。
而现在的他，修为才到大乘境。
忽然回到了少年时期的谢归途，脸上的神情愈发凝重了。
如果没有记错，当年他正是在九霄城识破魔族阴谋，拯救了城中数万百姓，功德圆满，年仅二十一岁就有了大乘修为，成了修仙界最负盛名的仙君之一。
那些早已被湮没的往事，拨开层叠的迷雾，又重现在了谢归途的眼前。
莫非……这就是所谓的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