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过不了几日便是中秋，皇帝一贯会在宫中设宴，百官参席。
萧暮再不愿意凑热闹，也定是要去的，更别说这次还要带上萧初年...
萧暮甚少住在萧府，大多数时候习惯在锋刹校场呆着，这几日倒是多夜宿家里。
完全是因为督促萧初年好好读书。
好不容易磕磕巴巴背完了书，萧初年瘫在石椅上直叹气。
“怎么，脸皱得跟个小老头儿一样。”萧暮瞧她一眼，垂眸放下毛笔，拎起宣纸来回吹了吹。
“哥哥...能不能别让邵琛来了...”萧初年苦巴巴的，“他分明跟你一般岁数儿，怎么脑子里就能装下那么多东西，还非逼着我也要装那么多东西...”
?
萧暮皱眉，总觉得这话不太对劲。
“什么意思，什么叫跟我一般岁数。”萧暮斜晲道，“跟他比，我的脑子里都是杂草？”
萧初年张了张嘴，差点说出“都是女人”四个字。
“那你脑子里都是什么...”萧初年噘嘴问。
“....我的脑子里都是你能把那些书全背下来。”萧暮简直恨铁不成钢，望天叹气，“初年，不是哥哥逼你，至少...至少把你的书法再练好些？”
“那你怎么不教我？”
萧暮皮笑肉不笑，“真要我来？”
萧初年盯着萧暮脸上那笑容，有些毛毛的。
刚想说不要，胳膊已经被萧暮拉了过去。
“来，握好了。”
萧初年人长得娇小，缩在萧暮怀里，手里被塞进了一支狼毫。
萧暮一只手撑在石案上，弯腰抓着萧初年的手一笔一划，缓慢落笔。
一个歪歪扭扭的“萧”出现在纸上。
萧初年心不在焉，刚刚被一堆冗杂诗词摧残过的脑子完全无法做到专心致志，被动在纸上写字。
写了几个，萧初年不干了，直喊累。
累着累着，毛笔一丢，钻到萧暮怀里眼睛一闭，死活不要写了。
“...小懒虫。”萧暮无奈，干脆将人一抱，半躺到了一边的软塌上。
凉风微拂，萧初年侧躺在兄长怀里，少有的安心。
“你就不能多回来住，把我一个留在家里，无聊死了。”
“哥哥不仅是都督，也是教头，还得去校场练兵。”萧暮揉了把萧初年的头发，“你当真以为，我每日都闲得很。”
“外面都说你日日流连...流连妓院...那可不是闲得很？”萧初年抬眼，“...就算爱美人...也不必日日都去吧...”
“我哪有日日都去。”萧暮挑眉，“爱美人？谁跟你说的我爱美人。”
“......”
萧暮的话，萧初年是不信。
看她脸上的表情，萧暮一怔，随即禁不住沉沉笑出了声。
“初年，你现在想要嫂夫人么。”
“...什么？”
萧暮看她一眼，拿过一旁案上的茶抿了一口，“这茶叫君山银针，是朝里的人送给我的。”
随即，萧暮又指了指案上飞起一角的宣纸，“那是澄心堂纸，孵卵如膜，坚洁如玉，是楚王一个月前硬塞的。旁边的笔墨均是最名贵的凉州湖笔和端砚，乃乾王找了个由头赐下的赏物。”
“这些名贵稀有的东西，依你所见，为什么要送给我呢。”
萧初年缓缓眨眼，“因为他们想拉拢你。”
萧暮点了点头，“但在外人看来，我最爱什么？”
“...美人。”
萧初年垂头，心思百转千回。
萧暮已经到了适婚的年纪，各方势力必定都会挤破了头挣萧家少夫人的位置，然而萧暮这方面的名声是惨不忍睹，想必也没有适龄的官家女子愿意嫁给这么一个风流将军....
去年陛下还一直张罗着要给萧暮选夫人，选了好几家，见了萧暮一面就被他那吊儿郎当，老不正经的性子给吓跑了，死活是不肯。
再加上萧暮自己也没有娶妻的心思，这才避免朝廷对他的婚事一直津津乐道。
所以，萧暮去妓楼去的这么勤，不是爱美人，只是做给那些居心叵测的人看的？
“...我不想要嫂夫人。”萧初年憋了半天，回答道，“那这些亲王必定给你送过美人，你该怎么办？”
“很简单。”萧暮咂了下嘴，勾唇一笑，“以不够美为由，全送回去。”
“......”
这是什么蹩脚的理由。
但还真别说，真的有用。
大家都知道萧暮在敷衍了事，久而久之，也不会在这方面动心思了。
“所以哥哥真的是个君子，不爱美人？”
“不。”萧暮懒洋洋哼笑，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若真的美若天仙，倒也不是不行。”
“......”
她到底在期待些什么。
萧暮上午还在说，不美的女子他不要，下午乾王就带了几个女子找上了他，还是在雀栖街上的一座妓院里。
乾王进来时，偌大的精致雅间内，萧暮和空安正相对坐着喝茶，房内一个女子都没有，硬生生把妓楼坐出了茶楼的优雅感。
空安脸绷得紧紧的，立马从凳子上蹦了起来，好像屁股着了火。
“乾王殿下...怎的也不找人通报一声，臣也没什么准备。”萧暮也是一愣，起身迎客。
姬允迟拢袖淡淡笑了，“本王怕扰了将军玩乐的雅兴，这才静悄悄地上来，谁承想将军只是在房中喝茶，倒是本王多想了。”
空安嘴角一抽，这话怎么听怎么讽刺。
一个一贯风流的人跑来妓楼，不找女子招待，反倒跟他的副将隔桌喝茶，怎么看都不对劲。
谁家主子会吃饱了没事干跑来妓楼装风雅？
......他家主子会。
空安的脸已经抽成了麻花，反观萧暮，一派风雅地微笑，把姬允迟请入了座。
随之进来的还有排成一排的窈窕美人，个个弱柳扶风，穿得婀娜多姿，把空安惊得脸一热，僵硬地负手站在萧暮背后。
“萧兄，这是本王新得的美人，第一时间就带来了，你看看，可有中意的？”
姬允迟一挥手，示意一会儿几个女子轮番上来，以便萧暮看得清楚些。
“殿下既然专程来送美人，那在下就却之不恭了。”萧暮撩袍起身，还真低头一个个观察起来。
“面中过长，不忠好妒。”萧暮捏起第一个女子的下巴，声音不大不小，随即便走到第二个身前，扫了一眼就皱眉，“眼短而唇薄，愚钝不聪。”
萧暮每吐出一句话，空安的眼皮儿就跳一次，他家主子好像一个算命的，对每一个在他看来美得无可挑剔的脸蛋做出堪称尖酸刻薄的评价。
不仅如此，还要配上包括但不仅限于皱眉、咂嘴、讥讽、嫌恶等表情。
简直和活阎王没有什么区别。
直到走到最后一个女子跟前，萧暮突然将那张喋喋不休的嘴闭上了，垂眸似乎顿住。
最后一个女子戴着若隐若现的面纱，只一双眸子露在外面，现下轻仰着和萧暮四目相对。
空安有些奇怪，萧暮没去揭女子的面纱，说了句“清冷出尘，倒是美若谪仙。只是本王不爱冰美人。”就坐回了位置上。
姬允迟笑笑，将这一排美人都遣了出去，一时室内只剩下三个人。
“能得萧将军一句美若谪仙，已是她莫大的荣幸。”姬允迟浅笑，无意识转着食指上的银质指环，“她可不是冰美人，而是个温柔听话的可人儿。”
“哦？温柔听话是指烧了臣的社仓？”
空安闻言心里一跳，刚刚那个戴着面纱的女子，难不成是....
萧暮语气平常，言语间却隐带火气，姬允迟抬手亲自给萧暮续了一杯茶，抬眼缓缓出声，“本王只是吩咐她给将军带到本王的意思，谁成想她会错了意，惹了萧将军不快，本王这杯茶，就算是为小妹给将军赔不是了。”
好一个会错了意！
空安心中冷笑，紧了紧拳头，面无表情地站着，眼睁睁瞧着萧暮受了这杯赔罪茶。
萧暮喝了茶，脸色依旧算不上缓和，姬允迟看他一眼，拍拍手，单独把面纱女子叫了进来。
“面纱摘了吧，这里没有别人。”姬允迟淡淡命令。
面纱轻落，冷白的脸暴露在空气里，正是姬素月。
姬允迟满意点头，“来，素月，萧将军还对你发着火，还不过来好好赔罪？”
姬素月站在原地垂头静了一会儿，半晌顺从应答，“....是。”
言罢就要上前行大礼。
萧暮面无表情看向姬允迟，希望他适可而止。
空安则是大惊，让当朝唯一的公主殿下给一国将军赔罪，这不是把萧暮往火坑儿里推吗？
萧暮是不要命了才敢受公主这一礼。
“公主殿下万万不可！”空安眼疾手快上前一托，硬生生将跪了一半儿的女人扯了起来，满头大汗回头，“乾王殿下，公主尊贵之身怎可行如此大礼，这不是...”
“空副将不必紧张。”姬允迟云淡风轻地挥开空安的手，“公主也想亲自赔罪，这一切都是她自己所愿的....素月，你说是么？”
“...是。”姬素月缓缓抬眼，望向脸色冷淡的萧暮，“我给将军造成了这么大的麻烦，自觉愧疚万分，故而求了皇兄，亲自来向将军请罪，还望将军不要推辞。”
“公主殿下不可，我们将军怎么会是这种小肚鸡肠之人，想必是早就原谅了公主的无心之失...”空安一脸冷汗，回头拼命给萧暮打眼色。
你特么的说句话啊！
可惜，就算他的眼皮儿都要撅翻过去，萧暮依旧是半点表示都没有，屁股坐在椅子上都没挪过一下，要不是他还睁着眼睛，空安都要以为他已经圆寂升天了。
“看来萧将军并不如空副将所说，原谅了小妹。”姬允迟轻推了姬素月一把，“素月，去吧，给萧将军看看你的决心？”
空安被挤到一边儿，他还要拦，被姬允迟不轻不重看了一眼，只得钉在原地。
姬素月走到萧暮跟前，分明是尊贵雍容的公主，此刻却身着风月女子的暴露服侍，低头顺从得宛若白兔，朝萧暮弯下了膝盖。
“还请将军...受我这一礼。”
空气好像凝固了，就在她即将跪到地上时，胳膊猛地一疼，随即一股大力不容拒绝地将她朝上扯去。
强硬霸道，裹着冰冷。
“自尊者人必尊之，自贱者人必贱之。公主殿下，可明白这个道理。”萧暮侧眸盯着女人冷白的侧颜，沉声缓缓开口。
但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从他的角度，只望见那长而翘的睫毛轻轻撩了下，似是深湖中荡起的涟漪。
涟漪后，又是一片死寂。
萧暮松开手，冷冷哼笑一声看向姬允迟，“乾王殿下不必如此，不过是一个粮仓和一条人命，没什么大不了。”
“哦？看来萧将军是原谅小妹了。”姬允迟了然，“如此便是皆大欢喜，既如此，本王也不打扰萧将军了，这些美人若将军看上了哪个，随时告诉本王，本王一直给将军留着。”
说完，姬允迟便带着人浩浩荡荡地走了。
房门闭上，空安送客回来，萧暮正负手立在窗边，垂眸盯着那在人流中晃动的马车缓缓离去。
“将军，姬允迟这次分明来者不善，他的意思难道是将公主...”
后半句哽在喉咙里，他实在说不出“将公主送给萧暮当玩物”这种话来。
简直是荒谬至极。
“将军，他临走前说什么美人都给你留着，难不成是真的？”空安拧眉走到萧暮身后，“华夕公主再默默无闻，好歹也有公主之名，若她铁了心要贴上来，该怎么办？”
公主和将军乱搞，这传出去...
萧暮不得被弹劾到体无完肤？
“空安，你觉得姬素月这个女人如何。”迎着秋风，萧暮问他。
空安一愣，“...将军你不会真打算要和她...她只是乾王手下的棋子，若真接受了她，我们相当于默认和乾王站到了一起...”
空安不认为这是个好选择。
今日姬允迟打着赔罪的名义，在萧暮喉咙里种下了一枚软钉子，他吞也不是，不吞也不是。
要么接受他的示好，要么这位华夕公主就会是定时炸弹，说不准哪天就能朝萧暮头上扣一顶“大不敬”，“以下犯上”的帽子。
得益于萧暮的烂名声，大家可不会信什么“是公主殿下心怀叵测，故意陷害将军”这种话。
最后的结果不亚于两种，要么拒不承认，被治罪，日子更不好过；要么生米煮成熟饭，光荣成为驸马，归于乾王一脉。
空安都能想明白的道理，他不信萧暮想不到。
只要他们一直呆在云京，就不可能永远避着姬素月，而按照猎场那次来看，这位公主也是有点手段的人，他们不可能保证永远不会中招。
姬允迟倒是大方，赤裸裸将筹码和威胁一起放在萧暮面前，还笑着说是来赔罪的。
“空安，你认为这个女人为什么要在热河猎场算计我？”
“啊？”空安思索了下，“将军，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萧暮眯眼，手下轻轻摩挲着木制窗台，“她编了个蹩脚的理由专程来陷害我，这可说不通。”
在热河猎场时，这位公主殿下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便成功吸引了他的注意。
也许那张脸有不小的功劳，但后来她在林中的行为，明显告诉他，她不是一般的弱女子。
果不其然，她先是小小让他吃了瘪，然后引君入瓮，成功算计了他一顿，最后在河廊上对他一番“为乾王所逼”云云，好似只是个被人利用，不得不如此的苦命公主。
然而她不止诉苦，还说到了所谓“沙漠之水”的言论。
这非一般女子可勘破的朝中局势，尤其此人长居深宫，怎么知道的?
这么折腾了一顿，她什么都没得到。
除了一点——他注意到了这位公主殿下。
今日姬允迟所威胁之意和那日在猎场中，姬素月所说的，一般无二。
她是女子，乃弱势的一方，又是公主，再不受宠也能压他一头，若她愿意，想陷害他简直易如反掌。
她似乎早就料到，他会陷入这样的困境。
那她的目的为何？
答案呼之欲出。
“空安，今夜你入宫告诉乾王，我要单独见公主一面。”
虽不理解，但空安仍点头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