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饭后又是一段长途跋涉,姬素月回绝了萧暮坐马车的提议,坚持一路快马奔袭。
“若是胳膊颠断了,别赖我。”
“放心。”姬素月利落上马,回眸他微微一笑,“肯定赖你。”
萧暮面无表情从客栈出来,肩上背着两个包袱。
姬素月很会指使人,把自己的东西全丢给了他。
...要不把这女人一拳打晕算了,拖着这么一个伤患,实在让人恼火。
但萧暮转念一想,姬素月那丸药当真有用。
罢了...就当拖着一个漂亮的麻袋。
只要他愿意,其实也不太费事。
“把披风套上,不行了就叫我。”
萧暮把一件临时买来的披风递给姬素月,坐上马背。
“披风钱我就不还了。”姬素月依言穿好,勾唇哼笑,“谢过夫君?”
萧暮不轻不重瞥她一眼。
“那出发之前,娘子再亲为夫一口,不过分吧。”
话音刚落,姬素月一声凌厉的“驾!”,越过他窜出一阵冷风。
回了他一个漆黑冰冷的后脑勺。
萧暮盯着那马屁股笑了一声,一扬马鞭跟了上去。
出了曲武镇一路顺江南下,越往南,伏地饿殍便越多。
田亩庄稼遥望而去,皆是一片黑枯死相,临路的村落人去屋空,四散逃亡,只余下垂垂老人还固收家乡,不愿离开。
跑了一上午,附近并无镇甸,两人停在原野上的一棵枯树下,就着水壶吃了点干粮。
萧暮坐在树下半阖眼睛休憩,姬素月望着眼前之象,面色微凝。
“萧将军,我能否问你一个问题?”
“不能。”
“我想知道,漠北边关,比起眼前之象如何?”
萧暮掀了下眼帘,“哦?”
她默然静立风中,等待他的答案。
“漠北关外,尽是大雪深山的无人之境,无从可比。至于关内,有镇关军驻守,战火不起,就还算一片平静。”萧暮抱臂淡声,“为何问这个。”
“只是随意问问。”姬素月侧身回眸,“萧将军去过漠北境内吗?”
“自从瓷波之战后,漠都彻底崩溃,此后是长达十七年的战乱,各部争斗不休,烽火四起。有脑子的都不会往雪国境内跑。”萧暮抬眸,“不过我倒是去过一次,深入到了漠都之内。”
“...如何?”
萧暮摇头,“信息交换,你先告诉我,问这些做什么。”
姬素月微微蹙眉,仰头望着枯枝看了半晌,最终轻叹出声,“我不想说谎,将军还是换个问题吧。”
“行。”萧暮痛快应下,“告诉我,南下之行,姬允迟到底要干什么,你南下跟着我,有何目的。”
“...将军果真是不客气呢。”姬素月轻笑,“这算两个问题了。”
“我刚也回答了你两个问题。”
“......”姬素月无奈扫他一眼,抿唇出声,“姬允迟将我囚于深宫,除了需要我出面的时候,他都不会与我多说。故而我知道的,不比将军多。至于第二问...被颜冰羁押回京与跟将军南下探查,我只是选择了后者。”
“就像将军说的,不论乾王是想拉拢将军抑或安插眼线,我只要跟在你身边,回去就能跟乾王殿下讨好处,何乐而不为。”姬素月一顿,“而且将军也默认带上了我,不是么。”
“不知为何,将军好似总对我有所怀疑警惕...”姬素月微微一笑,“我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将军到底在怕什么呢?”
萧暮淡声,“激将法对我没用。”
这女人用“怕”这么个字眼,下意识想将他带偏,面色却无奈,着实有些防不胜防。
“只是看你一人呆在昆州可怜,才带你来罢了。否则公主出事,陛下难免要问责我。”萧暮微微眯眼,“公主此前在猎场算计了我,又烧了我的粮仓,想让我对公主毫无戒心,公主自己觉得可能么?”
“将军放心,十年前,我欠着将军一条命,不会加害于你。”姬素月轻眨了眨眼,“昨夜,我已经证明了我的决心。”
萧暮没吭声。
确实,若他没有放手,此刻姬素月已经死了。
姬素月拢袖侧身,唇边漾开一个轻笑,“将军的疑心,实在是有些多余了。无谓的思虑只会消耗人本就不多的精力。将军与其盯着我不放,不如多着眼于现状。”
“刺杀陛下的凶手是谁,假空安又逃去了哪,那些运走的粮食又给了谁...这些谜团,才是将军该考虑的,而不应该总是心疑一个可怜的落魄公主。”
姬素月歪头,“好了,将军快些回答本宫的问题吧,咋们闲聊的时间不多了。”
萧暮闻言赞同颔首,站起身拍了拍衣摆,扯出一个慵懒笑意,“抱歉了,其实刚刚我说去过漠北是信口胡诌的,我这张脸一出瓷波关就会引来无数漠北铁骑追杀,哪里能撑得到雪国深处的漠都呢。”
“不过与公主坦诚相见的感觉还不错,你最好祈祷自己所说的都是真的。”萧暮站在她面前哼笑,垂眸捏起她的下巴,“而且公主这番说教确实很有道理...既然公主这么可怜,我必须要好好帮帮你,让你回去能请个大功。”
言罢,萧暮俯身猛然凑近,要去吻她。
姬素月下意识偏头要躲,无奈下巴上的钳制如此霸道,没让她晃动分毫。
两人有一瞬贴得很近,但吻并未落下。
“你的眼睛又开始颤了。”
萧暮勾唇,轻撩了下她的眼尾。
“该走了,娘子若是累,可以跟为夫共骑。”萧暮心情愉悦转身上马,喉中笑了两声。
言罢,马儿扬蹄嘶鸣,扬长而去。
......
说是能共骑,实则现在连影子都快看不见了。
姬素月垂头,对着面前的枯树突然就是狠狠一脚,震落几块破烂树皮儿。
随即面无表情转身上马,好似什么都没发生。
之后的路上,姬素月全程冷脸,变成了一个人形冰块儿。
任凭萧暮怎么逗弄,她都不接茬了。
此时已经是翌日中午,两人刚到康州城内,好不容易找了一家还开着张的饭庄打尖儿。
“姬冰块儿,来,笑一个?”萧暮捏着发梢挠她侧脸,“啪”得一声,手背被拍红了一片。
“啧嘶!...你来真的?”萧暮摸着手拧眉,“...臭脾气。”
这番话成功又赢来一个冰凉眼神。
康州其实并不毗邻云凉江,江水在昆州以南便自然分流为西东两条,西流作为主水道,河道广阔平缓适宜行船,是商贸漕运的主要水道,也是皇船计划的南巡路线。而东边水道更名段黎江,江水湍急,河道狭窄,分流后便插入颇为险峻的曲武山,自狐嘴崖上垂砸而下,形成有名的曲武瀑布。
瀑布其后,迎面第一座大城,便是有着“蒲云之城”美称的康州。
“其蒲字代指大片长在康州水边的束状草植,名香蒲。这种草根茎长在泥里,叶长而尖,可食。夏天开出片片黄花,一团团连绵不绝,托举康州好似一片云端之城。”
饭还未上,萧暮一阵喋喋不休,与姬素月就“蒲云”二字已经谈了一炷香时间,期间穿插包括但不仅限于康州城史,河流地势,草植花卉等等冷门学问。
姬素月终于端不住冷脸了,将茶杯给萧暮倒满,推到他手边,眼神有点刮目相看的味道。
萧暮挑眉灌了口茶,支着下巴勾唇,“不生气了?”
“嗯。”姬素月侧眸,“没想到萧公子学识如此广博,小女子佩服。”
“又自称小女子了?也就这时候会说好听话。”萧暮轻笑,“其实这些只是我在初年书房里随便翻到的,拿出来显摆两句。”
“初年?”姬素月微微讶异。
“她对山水造景,府邸建制,各派建筑,以及奇花异草,都颇有研究。我也跟着扫了几眼,比起我的囫囵吞枣,若初年在此,恐怕能跟你说上一天一夜。”萧暮明显有些骄傲,虽然端着茶杯掩饰,但姬素月瞧着那自豪的嘴角已经翘上了天。
虽然萧暮自谦,但随意扫了几眼便能说出这许多,足可见此人的能力异常出众。
“云京只道萧家公子的风流成性,一手书法独步天下,却不曾得知萧公子这许多面。”姬素月也禁不住勾起唇角,“不知萧公子还有什么别的才艺?”
“在下只是个臭哄哄的武夫,只精于欺负人。”萧暮痞痞凑近一笑,“但若是对女子,也不是不能露两手别的。”
“嗯?”
萧暮神秘一笑,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拿出来一大把狗尾草。
姬素月:“...?”
那些毛茸茸的狗尾草在萧暮指尖灵活扭转,几下就被萧暮捆成了一只怪模怪样的东西。
“这是...?”
“看不出来?”萧暮揪着那东西上翘起的两根绿毛,指着给她一个个展示,“这两个是耳朵,这个团子是脑袋,这个大团子是身体,至于这四根是兔子的四肢。”
姬素月眯眼仔细意会了一下,还别说,真挺像兔子的。
萧暮递给她,眉间浸染俊朗笑意,“给你的赔礼,喜欢么。”
“......”姬素月有些怔然,接过那只活灵活现的草兔子。
她轻拨了拨兔子的绿耳朵,指尖被挠得一阵轻痒。
“...嗯。”她蓦地笑了,“喜欢。”
那笑毫无杂质,若月出东山,清冽美丽,惊人心魄。
萧暮看得呆了一下,欲盖弥彰地抹了把脸,“喜欢就好。”
饭间,萧暮又给姬素月说了蒲云堰的情况。
“蒲云堰统共包含三座大坝,主坝蒲云坝,东坝嘉祥坝,西坝安瑞坝,每个坝口都因地制宜地设计建造了多条河堤,并为分散段黎江汛期的巨大冲力,挖掘了许多溢洪水道。”
“因此康州城被这些四散横亘的河水堤坝分成了四块,东西边缘两块大多是田亩村落,而中间两块则包在三条被分开的水道之中,一边一半,像个圆滚滚的大核桃,便称核洲与桃洲。”
“核洲在西,桃洲在东,核洲较桃州稍小,而在这只核桃的北边水道,四流交汇之处,便是主坝蒲云坝。”
姬素月颔首,“你怎么会对康州布局这么清楚?”
“当年京南涝灾洪水横行,康州连续三度迁城,却仍不能逃过受灾的命运,于是先皇便派工部尚书段黎大人南下治水,那时我爹正好上任康州军长,这蒲云三坝,便是他们带人修建。”
“竟还有这样一段往事...”姬素月颔首,“原来段黎江此名是这样来的。”
萧暮笑笑,“当年我爹与段大人你推我推,我爹以‘怆’字杀伐之气过重不吉利为由,略胜一筹。”
当年两人站在建好的蒲云堰上,一番你争我论,上谈天下说地,引经据典,据理力争,誓要把给这条江水的命名权甩在对方头上。
最后双方各退一步,江水以段黎为名,萧怆则亲自为这座大坝取名“蒲云”。
“蒲云之城”的美称也是由此而来。
但这已是多年前的旧事,如今时过境迁,萧怆卧榻不起,而段黎...
“当今工部尚书好似不是段黎,这位段大人...”姬素月皱眉,“京城似乎也没有段家。”
萧暮垂眸抿唇,拨了下那半杯清茶。
“段大人一家,已经在十七年前的腊月,被下令格杀了。”
“...什么?”姬素月一愣,“段大人...也是先太子逆党么?...为何...当年陛下原来不止诛杀逆将,竟也牵扯了工部尚书这样的文官大臣...”
“当年先太子与太子妃在瓷波关战死后,先皇便因悲痛御龙殡天,当今陛下甫一登基立刻清扫逆党,将与先太子交好的官员几乎屠戮殆尽。朝廷将近四成重官大员都被诛杀,不论文武。”萧暮冷淡出声,“只不过为百姓所知的,只有那些在雀栖门众目睽睽下被斩首的武将罢了,很多人都是在暗地里被清除的。”
姬素月脸色冷峻,唇线紧绷。
“萧怆将军也与先太子交好,他突然卧病...也是被这股诛逆之祸波及的么?”
“我爹算运气好的,在陛下诛逆之前与好友吃了一顿酒,便自此一病不起了。加之那时我母亲已死,陛下后来大抵是不忍心再苛责于萧家,格外网开一面。”萧暮自嘲轻笑,“只是为了赎罪,我顶替了我爹,成了陛下放在边境的一条看家狗。”他侧眸挑眉,“好在我这条恶犬,好似暂时挺得他欢心的。否则现在也不能接了主人命令,跑来康州喝茶了。”
只是为禽为兽,脖颈上紧缚的锁链,永远也摘不下。
匍匐乞求着,盼望主人能施舍些许怜悯,留下一条生路。
如此好死赖活着罢了。
姬素月沉默半晌,突然摇头低笑,端起茶杯朝他示意,“你为恶犬,我为囚徒。为这两条烂命,干了这一杯?”
萧暮一愣,旋即沉沉笑了,举杯与她相撞。
“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