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气氛蓦然间凝重起来,自宋芹唤了那声阿音后,三人均沉默下来。
像是有人在屋内浇满了火油,只需一点火星子便能将此时的平静燎为灰烬。
林晚音低垂着眼,她心知虽母亲此时无恙,可那人却早在暗处监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退一万步说,就算她此时心存侥幸,依旧认为自己体内并无毒素,依旧觉得那日服下的毒丸是假的。
可她有余力保母亲、父亲无恙吗?
定是没有的。
她虽不知那人到底是京中哪家权贵,可连苏家都不放在眼里的人,更不会将林家放在眼中。
怀中的字条像隔着衣裳,灼烧着她的心头,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她那日被劫持后所发生的一切。
若她再一意孤行,林家会成什么样子?京城中还会有林家吗?
捏死他们一家,在那人手中是否就如同捏死蝼蚁一般简单?
收敛了思绪,林晚音强扯出一抹笑意,抬眼带了些许期待看向父亲道:“听闻父亲要与苏公子一同前往豫州,女儿也想去。”
林富贵闻言怔了怔,宋芹惊得打翻了手边的碗,半碗饭混着菜汁砸在衣袖上,染得绸缎上平添一团污渍。
“阿音,莫要再提此事,看你娘亲惊得连碗都摔了。”林富贵板了脸,忙唤丫鬟进来收拾,又亲手掏出锦帕将宋芹的衣袖擦拭干净。
那菜汁已经渗进绸缎里,林富贵瞧着,只安慰宋芹道:“明日让铺子里给夫人送新的来。”
周遭一团乱,宋芹被丫鬟们迎到屏风后换下衣裳。
“豫州艰险,爹爹可是随朝中军队前去赈灾,不是去巡视铺子。”林富贵凑在汤碗前,喝下一口汤,也许是怕自己太过严肃,他顿了顿又笑道:“阿音还当是小时候随爹爹去寻铺子那般呢?”
“爹爹,女儿知道。”林晚音深深望着他,似是下了决心,声音稍提了些,又道:“女儿想去,想与苏公子一起去。”
她知道,那人想要苏家的位置,那夜她曾向那人许诺——只要放她回去,她定会挟恩嫁入苏家。
心底有一股悲凉生起,在这一瞬间,她才意识到,原来她和母亲是如此相像。
母亲为了林家算计她,为林家的将来筹谋;而她,为了活下去算计他人,为自己的将来筹谋。
母亲与她,到底都是自私的。
林富贵沉吟着,似在犹豫。宋芹闻言已匆匆从屏风后赶出来,腰间裙带系了一个结,松垮地坠着,身上的衣裙像将要挂不住一般。
“老爷,阿音的伤尚未痊愈,万不可随着苏家一同去豫州啊。”眼看要行至林富贵身旁时,宋芹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身子如一片树叶般落下来,正正摔在林富贵足边。
在听见母亲念着自己伤势的刹那,林晚音身子微不可察地僵了一瞬。
她于宋芹的感情,很多时候是像此刻一般矛盾的。
既渴望着能得到母亲的爱,又不敢相信母亲是爱她的。
她看着父亲将母亲扶起,母亲垂下眼眸让她看不见情绪。
“爹爹,女儿的伤不碍事。家中事务繁杂,不如让兄长留在家中处理吧,另外也能让兄长在京中早日准备皇商初选的事不是?”她站起身来,扶着母亲的另一侧,暗自握住母亲的手,一番话看起来像是说给父亲听,可她的目光却落在母亲身上。
宋芹抬起头怔怔看着她。
白日里不是才在院中闹着让自己歇了将她嫁去苏家的心思吗?
怎么这时又...
“阿音?”嘴唇嚅动着,宋芹眉心紧蹙,感受到女儿握着自己的手,也用几分力回握,疑惑地唤了一声。
只见面前的林晚音笑着,轻抚着她的手道:“母亲暂且安心,就让女儿去吧。”
该如何是好?
宋芹茫然,只垂下头不再多言。
林富贵看着这模样,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踌躇着问道:“那依夫人的意思...?”
“娘亲——”林晚音别无他法,深吸了口气,用少有的撒娇意味唤道。
母亲会答应的,即使是为了林福安,对吗?
心中忐忑间,她听见母亲缓缓道:“阿音想去,那便去吧。”
一时间有种酸苦的涩意蔓上喉头,她不知道究竟是母亲顺了她的意,还是母亲觉得这样对林福安也好,便应下了。
无论母亲怎样她都会觉得矛盾,她与母亲,究竟何时才能明白对方的心意?
待踏出宋芹院子时,她抬起僵硬的头,望向夜幕中那半轮弦月,透过树梢,竟如同挂在枝头一般。
用膳时母亲说让她拿件披风再回去,可临走时却不见母亲开口提此事。
母亲不提,她便也不敢提。
于是就这般出来了。
“姑娘穿得这般少,要不等奴婢去同夫人要件披风可好?”小桃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扶着林晚音劝道。
今夜的风是有些大,吹得树叶沙沙作响,连小桃手中的灯笼也一摇一摆,院中鸟儿不再百转千啼,似是被这风吓走了一般。
“不用了,就这般回去吧。”
母亲忘了,她又何必再提?
又是一阵寂静,小桃不再多言,只走在她身前半步提着灯笼照明院中的路。
回廊上是每隔几步就挂有一个灯笼的,只不过院中未行至回廊处有几步路是漆黑的罢了。
“姑娘?”
刚走出几步,林晚音身后就传来一小丫鬟的声音,她回过头来,只见那丫鬟提着灯笼,另一只手的臂弯间似乎挽着什么。
“姑娘留步,夫人说夜里风大,怕姑娘回去着凉,忙唤奴婢拿了披风给姑娘送来。”那丫鬟行至林晚音跟前,借着灯笼昏暗的烛光,才看清那是一件玄色披风。
小桃将手中的灯笼放在脚边,接过丫鬟手中披风,是一刻也耽搁不得,当即就展开罩在林晚音身上。
见状丫鬟也不多留,行了一礼后就匆匆赶回宋芹院里。
身上披风沉甸甸的,周遭寒意被隔绝在外,让她心里也暖了几分。
母亲原并未忘记吗?
“医师开的膳食方子可有记下了?”林晚音看着不远处母亲院中透出的那点点烛火光晕,问道。
“都记下了的,奴婢瞧着天色已晚,索性让医师在府中用了膳,也细细问过需要留心之处,便回来得晚些。”小桃笑着答道。
“那便好,待回到院中你去研墨,届时我亲自誊抄一份,晚些时候炖好药膳再叫院中的丫鬟一并送去给娘亲。”林晚音拉过小桃的手,被凉得一激灵,不禁将小桃的手攥进掌中,抬眸柳眉蹙起:“怎的这般凉?”
话甫一出口,她便意识到不妥。夜里风大,凉是应当的,只是自己有披风不觉得凉罢了。
索性将小桃拽到身侧,解开披风想把两人一同盖上。
“姑娘使不得!”小桃欲挣开林晚音的手,但碍于一手拿着灯笼,又不敢太用力挣,唯恐灯笼掉地上灭了火烛。
“使不使得,我说了算。”林晚音板下脸来,沉着声喝道。
小桃僵了僵,不敢再挣扎,只乖乖拉着披风另一端搭在自己肩上。
两人便团在一处,围着玄色披风,向住的院中走去。
想着小桃应是还不知她要去豫州的事,虽小桃与她从小便在一处,但此去豫州艰险,灾情若是严重,流民闹起来可不是小事。
至于会怎样,她从未见过流民,也不知道灾情如何,只晓得定是危险的。
她思量着,觉得应该让小桃自己拿主意随不随她去,于是开口问道:“我要去豫州了,大概过几日随父亲一同去,你要随我去吗?”
“豫州?姑娘要去的,是发大水那个豫州?”小桃一张脸煞白,结结巴巴问道。
“是。”林晚音点头。
她心知小桃胆子小,也许小桃是不愿去的。
“姑娘去,我自是要跟着的。”小桃抿着唇,咬了咬牙道。
“小桃这次一定会护着姑娘。”
也许是风太大,惹得灯笼里昏黄的烛光跳跃着,映在小桃脸上,她转头看着林晚音,眸中亮晶晶的,语气笃定,像是在承诺。
“傻丫头,再有事你就如同上次那般晕过去就成。”林晚音失笑。
“姑娘又笑话我...”小桃一张脸蓦地红了,撇过头去不再看她。
林晚音正了正神色,嘱咐道:“此次我们是与苏家跟随朝中军队一同出发,想来不会有什么事,我们只要顾好自己便可。”
至于苏家,想到苏公子身旁的暗卫,他身边既有那般人物,又何须她们相护呢?
小桃点点头似懂非懂,几番踌躇之下还是将心中所想问了出来:“姑娘怎的突然想去豫州?”
自家姑娘可不像那种会去赈灾的人啊,犯了天灾的地界,多危险啊...
难道是因苏家的缘故?可姑娘白日里不还跟夫人说得明明白白,只道不会嫁去苏家吗?那又何必趁着这趟去招惹苏公子,免得又引起夫人那心思。
这让林晚音不知该如何作答。
是啊,她怎的突然想去豫州?
因着林府中有那人的眼线,因着受人所迫,因着那日的约定,她服下毒丸,自甘为那人的棋子,供他驱使。
可是这些,都不能说出来。
只能埋藏在心中,不能让任何人知晓。
若有意外,林家也许会在一夜之间覆灭。
也许往后在京中与临州,再没有林家,没有林晚音。
这是她不敢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