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中很暖和,游牧民族的卫生条件,向来令人堪忧,这里却一尘不染,井井有条,空气中荡漾着淡雅的花香。
帐篷的一角,挂着不少中原样式的衣裙,都是浅蓝、灰蓝之类的,清冷幽静的色调,另外还有数不清的首饰,以玉石类居多。
竺一禅竟然看到了不少字画,还有《春秋墨说》、《孝经综玮》、《靖恭堂铭》等,一众河西学者所著的书籍。
这些东西出现在胡人的帐篷中,真是格格不入。
苍云坐在床塌上,低着头,出神地抚摸着那把用脊柱做成的弓。
竺一禅看不到她的表情,也难以想象,亲手抚摸自己的白骨,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他只觉得,这幅画面,诡异又凄凉。
“夫人,我把人带来了。”婢女恭敬地说道。
良久后,苍云才把目光从那把弓上移开,兀自走到一张矮桌旁,慵懒地倚靠下来,朝竺一禅招了招手。
竺一禅没有动。
“夫人叫你呢!”婢女提醒道。
竺一禅依旧伫在原地。
“快去啊!”婢女焦急地推着他,来到了苍云身边。
苍云指了指竺一禅手上的绳子,婢女立刻给竺一禅松绑,把他按坐在矮桌前。
竺一禅活动着手腕,看到桌子上工整地摆放着笔墨纸砚,一瞬间觉得恍如隔世。他看到苍云把一本书摊开,用手指点了点内页,又指了指自己面前的纸笔。
竺一禅不解其意。
身后的婢女小声地提醒道:“夫人让你写字!夫人喜欢字画,你写几个汉字给夫人看看呢。”
竺一禅拿起笔,又放下了,冷漠地说道:“我不知道写什么。”
苍云指了指自己,婢女连忙解释道:“名字,夫人让你用汉字写她的名字。”
竺一禅抬起头,明知故问道:“你叫什么?”
他用犀利的眼神,注视着面前这个女人,冷冰冰地问道:“请你告诉我,你是谁。”
他当然等不到回答。
苍云眯起眼睛,好奇地端详着竺一禅,嘴角边闪现过一抹难以捉摸的轻笑。
帐篷的门帘被掀开了,赤郎跨了进来,跟随在后的几个手下,正合力抬着一个大箱子。
他们轻轻将箱子放在地上,掀开盖子,从里面拿出不少东西,丝绸、瓷器、还有各类精致的刺绣。
“首领,这是我们从粟特商人那里拿来的东西。”一个贼眉鼠眼的男子说道,“都是从中原来的、准备卖到西域去的东西,夫人肯定喜欢。”
“做得好。”赤郎漫不经心地拿起高足杯,呷了一口酒后说道,“去领赏吧。”
“谢谢首领!谢谢首领!”男子喜不自胜,哈着腰说道,“恭喜首领得了个新夫人!这个夫人比以前的更年轻,更漂亮,实在大喜啊!”
婢女面露惧色,悄悄地往角落退去。
“砰”的一声,赤郎把杯子砸到了男子头上,怒吼道:“滚出去!都给我滚出去!我只有一个妻子!没有人比我的岁星更好!”
“是、是……我这就滚出去……”男子捂住流血的额头,哆哆嗦嗦地爬出帐篷外。
赤郎脖子上的青筋暴起,一下下跳动着。
但是,当他看到苍云捂着耳朵、抱着头,一副很害怕的样子的时候,他脸上的怒气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赤郎走向苍云,把她拉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腿上,温柔地说道:“别怕,有我在,没人会伤害到你。”
苍云把手从耳朵上拿了下来,绿色的瞳仁静水流深,含情带笑。
看到那个在风中肆意奔跑的苍云,竟然低眉顺眼地坐在另外一个男人的腿上,竺一禅怒不可遏。
“啪嗒”。
他手中的笔摔在了桌子上。
赤郎闻声望去,看到坐在桌前的竺一禅,面无表情地问道:“你愣在这里干嘛,岁星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他转向怀中的苍云,语调立刻大转弯,像哄小孩一样说道:“岁星,你想要什么?”
婢女连忙在一边说道:“首领,夫人想让他写一副字,用汉字,写夫人的名字。”
“噢?”赤郎瞟了一眼竺一禅面前的纸,空无一字,催促道,“那你快点写啊,傻愣着干什么?!”
竺一禅看着亲密无间的两人,黑着脸,一动不动。
赤郎眼中寒光一闪,压低声音说道:“留着你这条命,是因为你是汉人,可以帮岁星解忧,省得她太过思念故乡,如果你不听她的话,我也没有留你的必要了。”
竺一禅咬咬牙,拿起笔,在纸上挥洒出“郭岁星”三个字。
婢女将纸张呈到赤郎面前,赤郎举到面前,和苍云一起观赏。
“好看,方方正正的,很规整。”赤郎满意地说道,“不过,写得再好看,也没有我的岁星本人好看。”
苍云笑了笑。
“对了。”赤郎又说道,“岁星,之前你不会说话,如今换了一副新身体,是不是就能开口说话了?”
苍云犹豫着,微微张开嘴,然后又紧紧抿着,失落地垂下了脑袋。
“那就不要试了。”赤郎忙不迭地说道,“和以前一样就好,和以前一样就好……”
苍云点了点头,又满意地看了看“郭岁星”三个字。
她的喜悦与满足,同样欢愉了赤郎。赤郎立刻命令竺一禅,继续写,一定要写得工整、漂亮,要和挂在帐篷里的那些字帖一样,否则就让他和阿伏至罗去作伴。
婢女拿出了更多的纸,在一旁笨手笨脚地研墨。
竺一禅不停地写,写了一张又一张,铺满了桌子,又散落到地上。
随着夜色降临,他觉得,“郭岁星”三个字已经占领了整个世间,即便闭上眼,也能看到那三个字。
婢女早已累了,陪苍云站在帐篷门口,看着外面围着篝火,跳舞嬉闹的人群。
腹部的伤口又开始疼了,疲惫与虚荣,如同沉重的石头,压在他的肩膀上,不知什么时候,他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间,他似乎感觉到,有一只湿润的手,抚上了他的眼,无法分辨是梦,还是现实。
身边开始朦胧起来,似乎蒙上了一层氤氲的水雾。
“母亲!母亲!”
竺一禅听到一个年轻女子在绝望地哭喊着。
他猛然抬头,发现自己置身于漫天的大火中,围绕在身旁的水雾,变成了一团团浓烟,竺一禅下意识遮住鼻子,但发现自己什么都闻不到。
这……是梦吗?
周围的声音是如此真实,各种砍杀声、求救声、惨叫声,仿佛真的发生在自己周围一样。
竺一禅看到,一个穿着高贵的妇人,被砍了一刀,血红的伤口,从右肩划到左腹。
她挣扎着,从耳朵上取下一对玉石耳坠,放在了一个年轻女子的手里。
“女儿……”妇人的声音奄奄一息,“这是我母亲传给我的,我把它给你,你一定要活下去,然后再把它传给你的女儿。”
“不不不!母亲!父亲已经死了,你不能留我一个人!”年轻的女子撕心裂肺地哭泣着。
“老宋!”妇人强撑力气喊道,“赶紧带岁星离开这里!”
年轻女子抱住妇人,哀嚎道:“不!要走我们一起走!”
一个侍卫打扮的男人,把剑从胡人身上拔了出来,然后向竺一禅冲过来。
竺一禅看到了他的脸。
他竟然是阿伏氏营地里那个,给囚犯送饭、已经死掉了的老宋。但是,他的脸更年轻,腿也好好的,一点都不跛。
当他全身是血、飞快地朝竺一禅奔来的时候,竺一禅不禁后退了几步。
令人震惊的是,老宋居然径直穿过了竺一禅的身体。
竺一禅大惊失色,拼命检查自己的胸膛,但没发现一点损伤。
他回过头,看到年轻的老宋,拽着那个哭喊的女子,焦急地说道:“小姐!快跟我走!胡人已经杀过来了!”
“我不走!我不能把母亲留在这里!”
老宋弯下腰,一把扛起了女子,把她放在左肩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女子疯狂地拍打着老宋的肩膀,但根本无法与之抗衡。
“岁星!我的女儿!”妇人拼尽最后一口气,大声喊道,“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郭岁星!
竺一禅情不自禁地迈出脚,追了过去。
可是脚下竟然出现一个黑洞,竺一禅一下子坠了进去,落到了一片草地上。
他慌忙坐起,却没有感觉到一丝疼痛。
他侧过头,发现自己正坐在那个年轻女子旁边。
“……郭岁星?”竺一禅试探性地叫唤了一声。
但她没有任何反应。
竺一禅仔仔细细地端详她。
她低着头,垂着眼,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一身空灵飘逸的浅蓝色,使她看起来皎似明月,净如冰雪。
她简单地挽着长发,身上的首饰已经都不见了,只有一对玉石耳坠,在脸旁微微摇晃着。
竺一禅的视线,从那对耳坠,移到了她的脸上。
这就是郭岁星了。
她一点儿不像阿图尔口中那个勾人心魄的“妖女”,她神情淡漠,带着化不开的忧伤,拒人于千里之外。
突然出现了一只手,抓着了她的臂膀,把她朝暗处拖去。
她可怜巴巴地挣扎着,嘴里说不出一个字,只有“嗯嗯啊啊”的呢喃声。
一些烦躁、鬼鬼祟祟的声音响起,竺一禅清楚地辨别出,全都是老宋的声音。
“就她了,一个晚上,你给我多少吃的?”
“就给这一点?你就想和这么漂亮的女人睡觉?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好好好,就这些,我告诉你,你给我轻手轻脚一点,要是弄花了她的脸,我跟你没完。”
竺一禅捏紧了拳头,不住地颤抖着,不知道是因为羞耻,还是因为愤怒,他的脸从耳朵红到了脖子根。
他又看到,老宋不情不愿地交出了自己的剑,换来了几块肉干。
犹豫了一下后,老宋挑出最小的一块,高傲地递给到了郭岁星的面前。
郭岁星埋下头,轻轻地接了过来。
正当她小心翼翼地啃肉干的时候,竺一禅震惊地看到,老宋把手伸进了她的衣服里。
郭岁星全身一震,肉干掉到了草地上,她猛地抬手,打掉了老宋的手。
老宋的脸从青变成了红,他一个巴掌把郭岁星掀翻在地,怒骂道:“你敢不听我的话?!要不是我冒死把你从敦煌救出来,你现在还能坐在这里吃东西?这破破烂烂的草原,你知道找吃的多难吗?你吃的这个肉,是用我的剑!我的剑才换来的!”
老宋又抬起脚,准备朝郭岁星踢去。
竺一禅飞快地站了起来,愤怒地挡在了郭岁星的面前。
还没等老宋的脚踢过来,竺一禅就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阵纷乱的马蹄声。
他回过头,只见一群胡人正策马奔向他们。
身边突然多了不少人,除了郭岁星、老宋,还有其他难民模样的人,有男有女有小孩,各个面如土色,瘦骨如柴。
胡人们把他们包围了起来,但没有杀他们,只是用火把、鞭子挑弄着他们,看到他们无处可逃的惊恐模样,乐得哈哈大笑。
竺一禅的目光一下子聚集到一个胡人身上。
那个胡人潇洒俊朗,气度不凡,他坐在一匹骏马上,放肆地笑着,胡人男子特有的小辫子,给他增添了一丝朝气和调皮。
竺一禅听到一个声音从心底响起:“阿伏氏首领,赤郎。”
可是无论如何,竺一禅都没办法将眼前这个少年,与赤郎那张阴鸷暴戾的脸,联系到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