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惧,疑,三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最终又汇聚成警惕。
郁青腾身而起,掌心扣着剑柄,视线死死落在来人身上。这一看,他心头战栗却是又多了几分。
那人分明已经被自己发现了,却未露出半点惧意。相反,他还在悠然抬手,触碰盒中草叶。
自始至终,都未看郁青一眼。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对方的实力远远高于郁青,以至于他对郁青的一切反应显得不屑。区区一个筑基,连随身的宝物被人拿走了都毫无反应,如何能对他造成威胁?
若是识趣一些——
郁青的牙关开始颤抖。
若是识趣一些,自己应该现在就走。来人当真是那心狠手辣之徒,便该在拿乾坤袋时顺便取走郁青性命。他眼下尚且能呼吸、会能恐惧,已经是对方发了善心。
不过,要是这份善心的对象并不识趣,想来对方也不介意给郁青些教训。
更多冰霜覆盖过来,青年睫毛颤动,眼前景象逐渐模糊。
心头的天秤在倾斜,一方是自己,一方是邬九思。
郁青甚至不明白,此时此刻,他为什么会把邬九思放在天秤另一端来衡量。一定要说的话——他心头出现了朦朦胧胧的念头——是,这趟折返玄州,他唯一的目的就是让邬九思得救。可是,一个虚无缥缈的“龙血”猜测,真的会比自己的性命更重吗?
青年扣着剑柄的手越来越松。
终于,他最后看了桌边的人一眼,接着便扭过头,目不斜视地下榻、往屋门处去。
态度鲜明。无论是宝盒中的灵草,还是被那人摆在手边的乾坤袋,他都不打算再要。房间也直接让出,当做对方饶自己一命的谢礼。
像是怕自己后悔似的,这一路,郁青走得极快,连逍遥步都使了出来。眨眼之间,人已经到了屋外。
灵船各处都布了明光阵。虽是夜晚,廊道之中依旧是一片亮色。这点亮色落在青年眼中,照出一点湿润痕迹。
就是这样了吗?
郁青侧头,去看身后屋门。
他不敢用神识去窥探那人的行踪,也能想象到自己一旦这么做了,怕是连灵台都无法保住。然而,郁青莫名又觉得——
“你瞧不起我。”
他轻轻地、颤抖地说。
像是在和屋中的人讲话,也像是在自言自语。
瞧不起他,所以不要他的命也无妨。瞧不起他,所以不会在乎他出门之后又做了什么。
郁青闭上了眼睛。他怀疑自己晚间吃的那顿灵膳有些不对,否则自己怎么会像现在一样,晕晕乎乎,毫不理智。放着活命的机会不要,又一次抽出了腰侧灵剑。
动手的那一刻,郁青扪心自问:“如果他拿走的是其他东西,”而不是有可能救下邬九思的灵草,“我会这么做吗。”
他也不知道。
……
……
这本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灵船安静、迅速地在两州之间航行,不曾再遇到风暴。不出意外的话,明日傍晚,船只便能抵达玄州港口。
有那为办事而去的,这会儿在认真计划下船以后的行程。也有那本就是玄州出身、即将归家归宗的,心头雀跃更多,倦意倒是几近于无。
忽然,这些不同修为、不同道途、不同来路的修士齐齐噤了声。
众人或是沉默观察,或是已然起身、往自己觉得异常的方向前去。极短的时间内,整艘灵船都“动”了起来,无数神识铺展、交织。若是这一幕能以肉眼得见,怕也是一幅壮观图景,只缺了某位画道修士将其记录。
“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霜色是从何而来?”
“莫非又有风暴出现?不对,眼下场景分明与从前不同……”
无数疑问、无数猜测与无数窥探当中,一声惊响骤然传出,叫道:“怕不是哪样高阶灵植现世!这等威力,怕是有千年、万年道行!”
话说得极快,一声落下,而后便再不剩什么痕迹。
饶是如此,还是有修士在最短时间内寻到了开口之人。奈何神识覆上对方识海,却不曾得到任何回馈。灵船各屋之中,不少人皱起眉毛。片刻后,惊觉:“不对!”
原来被他们找到的“人”,本身便是一个诱饵!再细看,那分明只是一个符纸叠的巴掌小人。只是单看它此前竟能让众多身在灵船上房、身份贵重的尊者大能都有片刻迷惑,便知其不凡。这么个好东西,竟然只被用来引走大伙儿的注意力吗?
一时之间,众多修士心头更是火热。
有高阶灵宝在船上的事儿,多半是真的!至于那发现之人为何要传话出来,也很好解释:对方自己没有能力夺得秘宝,又不愿看“灵植”从眼前飞走,干脆便把事情挑明,将水搅浑!
这种时候,便该能者居之了!
愈多人沿着霜冻开始找寻,倒也当真距离郁青方才出来那间房子越来越近。终于,第一个按捺不住的人出现了。“屋中的道友,”一道传音遥遥落来,隐在暗处、注视一切的青年不由皱了皱眉头,先往嘴里塞了一块儿丹碎,“既然得了宝贝,何不拿出来,让大伙儿一同观看?”
自然无人应声。
数息过去,原先的“好声商量”成了冷笑。伴随一声“轰”响,早被冰霜覆满的屋门竟是直接炸开!无数冰凌往四面八方飞溅,灵船廊道上登时多了一串窄洞。这却不曾引起诸多修士的半点在意,他们的心思已经完全被屋内的人、人手上的盒子吸引。
唯有一人不同。
那人正是郁青。
他清楚地知道,虽然自己借着唯一带出来的灵剑,破了灵船上的隐匿阵法,让“龙涎草”气息外泄、将水完全搅浑,可当下的自己,完全没有和众多修士竞争的资格。
把身上的混淆符摘下来、临时改成开口纸人已经是他的极限了。要他在一众实力远远超出自己的修士之间抢到灵植宝盒,那是纯属为难。
前头费那么大工夫,他也不过是想要趁着场面混乱,努努力,把抢灵草之人完全不曾在意的乾坤袋拿回来。
作为邬九思当初给郁青准备的又一件天阶法器,这袋子有一个最大的特点,低调。除了郁青这个在上面烙过印记的主人,也就只有那些境界远高于炼制者的修士能看穿袋子里有多少好东西。然而以这些人的修为,正常情况下,他们会需要抢一个筑基修士的灵宝吗?
想到这儿,郁青又开始觉得自己倒霉。
他不知道这袋子到底出于邬长老、闻长老中那位之手,也不知它是他们怎样境界时的炼器产物。可结合金丝面具的情况看,防住化神之下的修士总该没问题吧?自己怎么就那么寸,偏偏碰到一个能看穿它的?
青年幽幽地叹了口气。接着,便开始打起精神,自我安慰:“没关系。这会儿那群人都一心一意想带走灵植,肯定没心思留意边儿上的乾坤袋。船上又有防备打斗的禁制,他们想拿东西,十有八九便要想办法把那夺宝人引走——到那时候,就是我的机会。”
他的判断是对的。
前头吐出的气还没落在地上,郁青便见一道璀璨华光从自己身前窜了出去。速度快若闪电,他甚至没分辨出那究竟是个什么,耳畔已经多了一道惊呼:“我的法器!”
显然,前面出手的修士已经失败了。这却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数息之间,郁青近乎是眼花缭乱。不知是不是达成了某种协定,众多修士竟是齐齐出手,无数灵鞭、金绳乃至彩帛从四面八方涌现,一同卷向屋中修士手中的宝盒。郁青还听到了一声模糊的“吱”响,定睛一瞧,自己乾坤袋所在的桌子下面可不是多了一只通体雪白、唯独鼻尖粉嫩的寻宝鼠。
他心跳都漏了一拍。难道自己会栽在这么一只灵宠身上?千算万算,都没算出——
“吱!”
前一息还在闻嗅、张望的寻宝鼠忽地不动了。
那些已经来到夺宝修士面前、与宝盒只有多则数尺,短则寸余距离的法器也不动了。
如此僵持片刻,寻宝鼠瑟瑟发抖,那些法器则像失去掌控一般,一个接一个地落在地上。
被接连挑衅,夺宝人到底失了耐心。但见他身形一闪,郁青尚未看清对方去向,便觉周遭灵光大作。
他愣了愣,蓦地反应过来:怕是船上禁制终被触发!
换句话说,机会来了!
郁青心头狂喜,却还是耐着性子,继续潜伏在侧。眼看周围法阵一再闪烁,青年的心脏也跟着“怦怦”跳动。半是欢喜,半是忧愁。终于,眼前走廊回到最初状态,夺宝人却还不曾出现——
郁青咬一咬牙,用上自己最快速度,脚踩逍遥步,冲入屋中,一把抄起桌上乾坤袋!
袋中虽能容纳万千,从外观上看,却也不过是一圈大小。拿起之后,郁青轻轻松松便将其送入怀中。接着,他丝毫不曾停留,转身便从屋子离开。一路奔逃,一直到周围渐渐没了人声,这才逐渐停下。
喘了口气,来不及看看周遭情况,郁青第一时间将乾坤袋再度拿出。
他的手指又开始颤抖,动作却没有停下。用最短的时间,郁青取出自己拥有的所有与那装了“变异龙涎草”的盒子一模一样的宝盒,而后又掏出一叠空符。
若非他刚刚整理过袋子,这一切定然不会如此轻松。只是眼下,郁青又没有时间庆幸。
他在心头不断问自己:“你真的要这么做吗?如果被发现了,你……”
“可也不一定会被发现。”郁青心头又道,“如果这棵灵植真的能救九思,我——”
只不过是再赌一把而已。
他已经赢了一次,兴许也可以赢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