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孩子?”
“他和璧盈川的孩子。”
院中的灯火突然被不知何处骤然刮来的风吹灭,殷行微微疑惑,敲了敲手中拐杖,下一瞬灯火复又重燃。
“他将那个孩子交给你们来抚养?”
殷行摇了摇头,苍老的脸上浮现出愧疚之意,但却不再说下去,只道:“再之后的事就恕老朽不便告知了,这是我族与妖主的密约。”
烟蘅听到此目光不由得在他身旁的葭宁身上一顿,随即暗道:不对,年纪对不上,妖族那场动乱,王后身死是三万年前的旧事了,那孩子纵然在世,比她都还大上不少。
叶澄明垂眼看着面前的酒杯,倒映在杯中的眉目冷冽,语气中还带着些微不可察的讽刺之意:“一代雄主,却为情所困,偏偏护不住妻子,最终还所托非人,连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
他仰头饮尽那杯酒,未完的话隐在了酒里。
这样的人,算得了什么英杰?
殷行对南孚若敬重非常,听得这话自然不悦,但他有求于人故而并未表露,反倒是一旁的葭宁英眉倒竖,当即撂下筷子出言反击:“你算什么东西?哪里来的无名之辈,也敢提妖主名号,对他不敬?!”
“妖主名号么,死了几万年的人,不过空有名号,如今还有谁记得他?”
“我们记得!”葭宁隔着桌子瞪住叶澄明,叶澄明却未分出半点余光给她,丝毫不将她放在眼里。
“你们?自身难保,再过千百年天地间还有没有赤鲤族尚且两说。”他语气平平淡淡,捅破了一个在场人都心知肚明的残酷真相。
“你、你——”葭宁猛地站起身来,不知从何处又掏出了她那柄匕首,“我今日必要好好教训教训你!”
“上次有人说,妖族最是怜恤幼童,我虽非妖族,但也不至于欺负小孩。”
这话显然更加激怒葭宁,她正要离席,拔腿往叶澄明的方向去,却忽然被殷行叫住。
“葭宁!”殷行唤了一句,用目光示意她冷静下来。
葭宁看着老族长,总算想起被叮嘱过的话来。
死去的族人像一盆冷水将她浇了个清醒,葭宁抿唇沉默着站了半晌,终究将匕首收了起来,梗着脖子坐了回去,像只斗败的小鸟。
“这孩子年纪尚小,不懂事了些,几位莫同她计较,不过斯人已逝,虽说妖主并不在乎身后虚名,可终究是我妖界诸多部族承认的妖主,公子言辞还是莫要太放肆才是。”殷行打着圆场,笑呵呵说道,但对南孚若的维护之意在场人都听得分明。
殷行虽有求于他们,但话涉南孚若,仍不愿退让,这位妖界雄主对妖界的影响力可见一斑。
烟蘅若有所思地看着叶澄明。
这人说是不欺负小孩,但方才一个老人一个小孩,也不见他让了半句。
明明平日瞧着风轻云淡的模样,有些时候却显出些尖锐脾气来。
看来他的养气功夫并不到家,也不知这张君子皮他还要披多久。
烟蘅暗自腹诽着,同行数月,虽然叶澄明大部分时候都伪装得很好,但烟蘅还是能看出些端倪。
他明明很不习惯温和地同人说话,也不耐烦解释,起初她真当这人不过是寡言,想着还未熟络,如此也正常。
但时日一长,她便察觉些许不对劲出来,他每每用那副温柔模样同人说话时,笑意都不达眼底,她甚至能听得出这人表面有礼有节,实则已经在不耐烦,只是不得不应付的客套语气。
烟蘅忽然一怔:她什么时候开始暗地里观察起他来了。
这时,许是察觉她的视线,叶澄明忽然抬头朝她看过来。
很奇怪,他未抬头时明明唇角向下微抿,眼角也垂着,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进的冷淡,
但当他的目光触到她时,眼角却一下扬起来,眸中的冷意也尽数融化,像一幅画忽然活了过来,难以想象他的脸上还有如此生动的神情。
她又想起他仰着面看她,同她说“还望神女怜惜”的神情。
烟蘅端起面前的茶喝了一口,入口流进喉咙才意识到杯中是酒,她呛了一下,立马抬眼看向叶澄明。
叶澄明仍盯着她,眉头微微皱起,转开脸在席上扫视了一圈,所有人面前摆的都是酒,只有葭宁因年纪还小喝的是甜汁。
“劳驾——”
葭宁尚未意识到这两个字是对她说的,就眼睁睁看着面前装甜汁的壶飞向了烟蘅的桌子,她下意识要伸手,“嗳!”
玉壶在烟蘅面前停下,壶嘴倾斜向酒杯,一滴未洒地倒入杯中,随即稳稳落到桌面。
“润润嗓子。”
这话比先前那两个字低了好几个音调,葭宁瞪大了眼,颇有些茫然无措。
烟蘅耳后红了一片,幸得夜里灯火昏黄,并无人瞧见。
她试了试这橙黄色的东西,不知是什么果子做的,甜丝丝的,但很爽口。
崇欢不轻不重地敲了敲桌面:“二位,需要给你们腾地方吗?”
烟蘅只当没听见,看向殷行,笑道:“好了,何必为万年前的旧事争论不休?不如说说看族长到底想要我等做些什么罢,赤鲤族有九转凝魂丹在手,大可投奔妖王,同为妖族,又有至宝献上,他想必很乐意为你们提供庇护,总好过交给我们这些不知底细的过路人要好得多罢。”
殷行几乎要拭冷汗了,总算揭过了先前那页,解释道:“实不相瞒,虽然赤鲤族向来独立在外,并不参与妖族之事,但灭族之祸在前,我也曾想过求妖王相助,只是听说妖族前段时间亦是发生了变故,连少君都丢了,还不知是个什么情形,哪里还有工夫来管我们的死活呢?”
说起这个他们倒是清楚内情。
烟蘅便道:“我们前些日子见过少君,他已经平安回到妖族,妖族如今尚算稳定。”
谁料殷行眼睛一亮,“几位见过少君,看来也与妖王关系匪浅,必是能助我赤鲤度过此劫的高人。”
烟蘅:“……”
不太明白老族长是哪里得出的结论。
“前情说了这么久,族长该说入正题了罢。”
“是是是,果然年纪大了,就是会不中用。几位途径迟水山,必然疑惑,明明毫无阵法痕迹,为何偏偏走不出去。其实不过是用了些障眼法,借净湖之玄妙所成,为的是防仇家找到族地,屠杀族人。”
“何等大仇竟非要灭赤鲤族不可?”
殷行叹息一声,摇了摇头:“说来惭愧,自那梨花妖第一次害我族人起,老朽便一直想弄清个中缘由,按说赤鲤族避世不出多年,哪里会招来这样不死不休的仇敌,可直到如今,我也没弄清楚其中的缘由,族人先前并不识得这女子,思来想去,也只能是为赤鲤内丹而来。”
“传闻中千年赤鲤的内丹,加上草木系妖族的精血,能令服用者修为大增的同时,还能永葆青春容颜。”
殷行看向月闲,道:“不错,正是如此,随着赤鲤族逐渐消失在世人眼中,此等隐秘恐怕只有一些生僻佶屈的古籍中才会有所涉及,这位姑娘果真是见识广博。”
他又继续说起此事:“那梨花妖自言名唤梨秋,十二年前族中几个晚辈下山去人间城镇游玩,在半路上救了一个女子,赤鲤族向来讲究与人为善,便将那女子送回家中,谁知那女子以借口支走另外几人,独独留下其中唯一一个刚满千岁的赤鲤,不仅杀了他,还剖腹取走了他的内丹,将尸首扔进山林。”
说到此处,殷行眼中浮现沉痛之色,葭宁也紧握着拳,身形都因控制不住愤怒而微微颤抖。
“赤鲤族人对同族的血很是敏感,他出事之时,我立刻带人赶去,可他的尸首被带回来时,已经被野兽啃食,不成人样。后来我派了很多人去调查此事,但那女子却消失得无影无踪,找不到丝毫踪迹。当时我们虽然伤心,但只当是个意外,并未多想,谁知那不过是个开始。”
“再之后赤鲤族人但凡有单独出行的,都会莫名失踪,最好的情况也不过是能找回尸首,大部分连尸首都找不回来。为保护族人,我吩咐大家绝不可再单独出行,可七年前,那个名叫梨秋的女子又出现了。这次,因为族人受到约束很少离开族地,她无法下手,便不知如何引诱了一个族中的少年。”
他说到此,看向葭宁。
葭宁抬起头,接着说道:“那个少年,就是我的同胞兄长隐还。梨秋那妖女,这次不仅仅是要一个赤鲤,她谋图甚大!先是花言巧语骗兄长将她带回族地,说是想见他的亲人。兄长听完自然开心,也毫无怀疑,但是碍于老族长曾再三嘱咐,立下过死令,绝不能带外人进来,这才拒绝了她。”
“可妖女并未就此善罢甘休,她又骗兄长带族人出去,说什么要请他和朋友们随她回家中做客,也好让她爹娘见一见她的心上人。兄长信了,当真说动了几个族中少年和他一起,那时我们都还不知兄长口中的心上人,就是那个曾虐杀族人的妖女,精心为她和她的家人备好礼物,兄长临行前一夜去求了族长,允他和那女子成婚,他那么高兴,以为将要迎娶心上人,可那一去,整整七个人,一个都没能回来。”
葭宁说到此,眼中已是恨极,大颗大颗地落下泪来。
她抬起手臂用力抹了抹眼泪,继续道:“许是同胞之间的感应,我某一日夜半惊醒,忽然心悸,一路跑到迟水山南麓,在一处悬崖底下,找到了一具残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