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将头埋在双膝内看不清脸,身上看样式披着的是见孤峰的弟子服。
玄负雪见过形形色色的弟子穿门派制服,唯独没见过眼前这人这种不讲究的穿法。
原本象征清正纯洁的制服东一片西一块染上了大片污迹,有半干未干的鲜红血渍,还有拖拽出长痕的褐色痕迹。
衣袍的左袖子不知丢哪去了,现下那人抱着自己膝盖的左膀子是光着的。下摆的边缘也是破破烂烂,仿佛被狗啃过一般,小半还被撕成了条条缕缕。
玄负雪看得嘴角抽搐。
门派制服质量多好,居然能被撕成这幅惨样,这人是有多大的怪力!
于是玄负雪留了个心眼,没敢靠太近。
她拾起地上的瓷碗碎片,挑了个边缘不那么锋利的,轻轻丢过去。
碎瓷片掉在那人一步远的距离,声音清脆。
可那个衣着破烂的人却一动不动。
不会死了吧?
玄负雪心里咯噔一下。
按照二师兄所说,这人被织锦网缠过全身,又不肯接受灵药堂长老救治,只凭一口气吊着几天,能活到现在都简直是个奇迹了。
玄负雪不再抽搐,推着轮椅上前:“哎,你没死罢?”
这人虽然衣着褴褛、邋里邋遢的,可他身上没有分毫魔气。方才二师兄也说过,想留下这人问清来历,探究避免魔气入体的方法。无论如何,留他一命会比一个死人有用的多。
然而她刚开口,铁笼里的人忽地动了一下。
玄负雪眼尖地瞅见那人一双耳朵抖了抖。
她心下突然有种莫名的既视感。
这种既视感在对方猛然抬起头时达到了巅峰——玄负雪赫然发现眼前这人是她曾见过的!
眼前似乎骤然再次扬起了漫天冰雪,清冽冻寒的雪沫味盖过了昏暗囚室内的血腥气,铺天盖地地钻进鼻腔。
是那晚无人雪原上同野狗群一道,莫名出现,又莫名消失的少年。
玄负雪僵在了原地。
她几乎要认不出眼前的少年了。
上次她刚刚从魔虎魔爪下逃脱,刚出虎穴又入“狼”口,被这人压在雪地里翻滚了好几圈,狼狈不堪。
如今攻受之势调换,少年一身脏污,双手双脚都被铁链紧紧束缚,蜷缩在半人高的寒铁笼子内。
自玄负雪出声后,少年便一直盯着她。
他看起来的确伤势很重,破破烂烂的衣裳包裹不下他全身,露出的胳膊、小腿和胸口都挂了彩,大大小小的淤青红肿叠加,惨不忍睹。
想必他并不愿意被一群陌生人强行带离自己的族群,当初见孤峰捕捉他时经历了一番恶战。他的右脸颊还划破了一道半掌长、深可见骨的伤口。
玄负雪眯眼勉强辨认了一下,从伤口的走势来看,出剑者剑风平稳忠正,只求克敌而不过多折磨,应当是二师兄的佩剑定山河所伤。
玄负雪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脸:“你脸上的伤,再不抹药,就真的要落疤毁容了。”
不是大发善心慈悲心肠,但她也没有能够安心坐视一个青葱少年被毁去相貌的恶趣味。
那少年眼睛一眨不眨,只是呆呆地盯着她。
玄负雪被他看得发毛。
她来这里本就是为了满足好奇心,现下看清了这座囚室内的真面目,本应该立刻离开。
可不知怎么的,她就是迈不开腿。
轮椅迟缓着,向前滚动了半圈。
玄负雪谨慎地停在距离铁笼栏杆半步远的距离。这个距离她近可以看清少年的一举一动,退可以立刻夺门而出。
她素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在最初乍见之下的震惊后,很快找回自己平常惯用的腔调:“你怎么不说话?该不会是个哑巴?”
少年似乎没听懂她在说什么,眼中先是露出几分茫然,可语言不通不妨碍他辨认他人说话的语气。
他从玄负雪轻飘飘的口气中,敏锐地察觉出“哑巴”并不是什么好词。
于是他猛不丁朝玄负雪扑了过去。
铁链死死拽住了他的脚腕,少年一头撞向了铁栏杆,整座铁笼被大力撞击得摇晃起来。
玄负雪吓了一跳:这家伙脑袋是精钢做的么?都不会疼吗?
少年不甘心被这座人造巨物所桎梏,干脆用力发狠咬上了铁栏杆,竟是试图直接将铁柱咬断。
玄负雪看得牙口发酸,忍不住“诶诶诶”地叫起来:“别咬了,二师兄既然要关你,肯定找的是最好的寒铁锻造铁笼,你咬也白费力气。”
少年松开口。
玄负雪挑眉:这么听话的?
下一刻,他又猛地往前一蹿,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咆哮。
玄负雪:......
看起来是把怒气发泄对象从铁笼转向她了。
可她现在不会轻易被对方吓倒了。
上次是在人不生地不熟的冰天雪地里,她独自对抗庞然大物的魔兽,群狼环伺,孤立无援。
现在是在见孤峰内,面对一个行动不便的囚犯,她有什么可畏惧的?
玄负雪思绪飞转,定下心神,不退反进,笑眯眯地打量了一番眼前人无能狂怒的模样。
少年奋力咬了半天铁栏,最后耗尽了力气,眼前一黑,纵然有万分不甘心,手脚却还是软绵绵地落了下去。
玄负雪这才开口:“你真的不会说话?”
少年倚靠铁栏,胸膛起伏,喘着粗气,脸上满是血污,偶尔露出来的一片脸颊皮肤不知是因为怒意还是精疲力竭,有些泛红。
他靠着休息了片刻,对玄负雪的问话置若罔闻,又慢慢爬回了自己原先蜷缩的那个小角落。
那道慢慢挪动的背影居然生生令人看出了一份萧瑟落魄,颇有种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意味。
玄负雪心里将初遇少年时对方意气风发的模样同如今作对比,再硬的心肠也于心不忍了:“算了算了,你不理我也行。喏,这药你先自己抹上,总可以罢?”
万一真把人熬死了,她就得愧疚得半夜惊坐起。
少年抱着膝盖,小半张脸都埋在交叉的臂弯内,只露出一双明亮得近乎锐利的眼睛。
被那双清亮如水的眼睛望着,玄负雪莫名地产生了一种自己是在虐待小动物的强烈错觉。
地上还倒着几个没开封的灵药,估计先前的药堂弟子使出了浑身解数都没能让少年敷药,便灰心丧气地把药随手留在这里。
玄负雪伸手掐诀,将地上摆着药瓶子用气流托起送进铁笼。
玄负雪心道还是不要靠他太近。
倒不是因为害怕他,反而是担心少年抗拒自己接近,再折腾一番又把伤口弄裂开了,她可就真成杀人凶手了!
少年瞪大眼睛,看着那道凭空而起的碧玉瓶子稳稳当当地朝自己而来,然后停在自己鼻尖前面。
他浑身紧绷,大气不敢出,脸都憋红,手足僵硬,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的药瓶。
玄负雪死死咬住后槽牙。
她差点笑出声。
怎么会有人看个普通药瓶都看成斗鸡眼了啊!
少年对玄负雪的忍笑一无所知,依旧对着细颈瓶子如临大敌。
无人雪原上生活着诸多会飞的禽类或昆虫,因为被魔气沾染,有些鸟长出了三个脑袋,有些魔蝶衍生出了带着尖锐细牙的口器。反正雪原上无人居住没人看,生灵们都长得都挺随心所欲的。
可少年还是第一次看见没有翅膀也能飞的东西。
他几乎着迷似的看着眼前的药瓶。
放在身侧的手指开始蠢蠢欲动,他舔了一下干燥开裂的嘴唇,有点想要伸手捉住眼前这个奇怪灵物。
他就像一只迷了路,偶然闯入花田的小兽,对着从未见过的新奇芬芳不知所措起来。
药瓶忽地旋转,随即往前一凑。
沁凉光滑的瓶身贴上了他的眉心,好似雪原上落下的第一枚初雪。
少年怔怔地眨了一下眼眼睛,对上了远处捂嘴偷笑的少女的视线。
仿佛突然从一场温馨幻梦中苏醒,少年的神色骤然冷了下来。
这里不是他习惯奔跑的雪原。
冰冷的现实如同沉重的铁山,朝他重重砸下来。
没有清冽洁净的雪花落满他和同族的皮毛,渴了不能低头刨地饮雪,饿了不能追逐魔兔咬食血肉,冷了不能和其他族犬蜷缩在一块用彼此的身躯相互取暖,跑累了也不能随地打个滚,四仰八叉地躺在雪地上望着繁星满天。
少年不再看玄负雪。
他扬起脖颈,映入眼帘的只有挂满灰尘的交错木质横梁。
横梁木是死的,散发出一股刺鼻的异味,不像雪原上野蛮生长的古松林,每当凛冽北风呼啸而过时,整片松林都会哗哗作响,仿若情人之间在脉脉低语。
这间囚室里的一切都是死的。
死掉的横梁木,死掉的寒铁,死掉的气息......连他也快半死不活了。
被那群青衣仙门弟子包围时,他正在追逐一只蹦蹦跳跳的魔雀。
雪原中生存残酷,物竞天择只有大型猛禽兽类才能存活,也不知道这只魔雀是怎么从凶兽口下苟活至今的,活得还挺滋润,长得圆头圆脑圆眼睛,毛皮水滑,叫声明亮清脆,小小的脑袋闲不住似的转来转去。
他一见到这只麻雀,就想起了那日被他按倒在地的少女。
那时她也是像只小麻雀,睁着圆圆的黑眼睛,脑袋不安分地转动挣扎。
掌心里拢着她,就像拢着一颗鲜活跳动的心脏。
砰,砰,砰。
他过分想要捉住这只麻雀,以至于遗漏了身后不同寻常的风声。
等到落入捕兽的陷阱时,他再想脱身就来不及了。
自己被织锦网切割成一道道血痕尚可忍受,可他还要眼睁睁看着与自己同吃同住、曾经彼此舔舐伤口的魔犬一个接一个地冲上前来想要咬开仙网拯救自己,直到咬得满嘴鲜血淋漓,直到尖锐犬齿都被磨成碎片。
浑身的血液都凝成了炽热的岩浆,在每一根血管中横冲直撞,直到将他的心脏焚烧成灰烬。
……
玄负雪的笑容渐渐收敛。
昏暗囚室中,只有几缕阳光从钉死的门扉中漏下,堪堪照亮方寸之地。
铁笼里,跪坐的少年倔强地昂着头,腕足上挂着沉重而锈迹斑斑的铁索。
他眼里亮晶晶的。
玄负雪咬唇。
她分明看见,一行清亮的水迹从少年的脸颊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