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压城城欲摧,夜色深重,闷雷滚动。
桃花宫主殿之内,灯火如豆,干燥闷热的风穿贯大厅,吹得瘦弱灯苗摇摇欲坠,烛影绰绰,映在粉壁之上,黑影晃动如魑魅魍魉。
大殿之内,人人面色凝重,大半风尘仆仆,都是听闻魔头出世后匆忙御剑赶来的,有些身上还挂了彩,是凛迟破城时正好处在城外的倒霉鬼。
时不时,天际还有雪亮白痕划过,一道道御剑剑光降落,紧接着就是纷至沓来的脚步声。
乌明珠咬住下唇,环视一眼,不出意外地看见了许多熟悉面孔,百药谷的许谷主,逍遥派的林掌门,崆峒寺的空智大师......仙门百家,但凡有头有脸的人物估计都在这里了。
全是来围杀凛迟的。
上次酆都一战,还有许多宗门害怕酆都外瘴气伤人,不敢前去,可如今有了胜利在前,又是在仙门主场,人人面貌焕然一新,一改原先面对妖魔时死气沉沉之感,许多人握紧自己的佩剑,眼中大有跃跃欲试的精光。
事情闹大了。乌明珠暗中叹了口气,也不知道玄负雪和凛迟跑哪里去了,最好是找个无人知晓的地方躲起来罢,真要硬碰硬,岂不是一露面就要被绞杀。别的不说,单单崆峒寺的空智大师就不是个善茬,他可是使得好一手降魔杵!
烛花噼啪爆响,风声呼啸,雷声轰隆,却一直未曾落雨,夜晚空气中满是干燥闷热,有些在大厅内坐了许久的修士便等不下去,放声质问起来:“子桑陂主,您让我等进城,又不许我等自行搜查。好罢,我们等着,您派人去找就是——可如今等了这许多时分,那魔头为何还不出现?”
“难不成是桃花三十六陂也有心包庇,早已沦为与邪魔沆瀣一气的贼窝了罢!”
子桑妙仪盘腿坐在蒲团之上,粉衣单薄,难掩娇丽风姿,即使就差被人指着鼻子质问,她也没什么反应,只是拿起茶杯,啜了一口。
她本就生得貌美,又不爱言语,有些胆大包天的修士难免起了轻视的心思,见她不搭理,顿觉晦气,呸了一声,抬腿便往外走:“什么四大仙门!我看都是胆小草包!你们怕凛迟、不敢去找,老子自己去杀!”
那修士刚刚走到门口,就被持剑的桃花三十六陂弟子拦住:“未有陂主命令,外人不可在桃花城中随意走动。”
修士骂骂咧咧,想要直接硬闯,守门弟子直接不耐烦地拔剑,砍断了他的发带。
“你们这是做什么?!”大殿左侧,一片白底金纹的是凛家弟子,为首的圆脸少年凛思遥不悦地皱起眉毛,高声呵斥,“子桑陂主,这就是你们桃花三十六陂的待客之道?!”
他身后,几个白发白须的凛家长老苦不堪言地对视一眼,纷纷伸手去扯凛思遥的袍袖,企图让自家冲动的少主坐下,凛思遥却愤然一拂袖,愈发高声道:“我看今晚也不必在此处等了!人心不古,竟能放任魔头为非作歹为祸人间!子桑陂主您给一句准话——凛迟的人头,桃花三十六陂到底交不交出来!”
他这一声铿锵有力,顿时大殿内此起彼伏的都是呼喊。
乌明珠忧心忡忡地望向子桑妙仪,攥紧了十指。
要不,她找个机会溜出去通风报信,让玄负雪和凛迟赶紧趁乱逃走?
心电飞转,乌明珠刚刚弓着腰往外走一步,后背忽地搭上一只手:“乌姑娘这是要去哪里?”
她张目结舌地转身,结结巴巴地喊了一句“苍峰主”。
苍知白站在半昏半亮的烛光下,清清冷冷宛如谪仙,说起话来也是不疾不徐:“外头风雷大,到处都是魔气肆虐,乌姑娘还是莫要轻举妄动才好。”
他逼着乌明珠重新回到位置上,无视了她垂头丧气的表情,重新举目朝众人。
他只是稍微抬手向下一按,人语沸洋的大殿便悉数噤声。
“诸位稍安勿躁,如今桃花城只许进不许出,想来那魔头身负重伤,也逃不了多远,我等就在此守株待兔,养精蓄锐,不愁拿不住他的错漏。”
人群中有人阴阳怪气地喊道:“苍峰主心不在此,自然能安闲坐稳。见孤峰心系那姓玄妖女的性命,生怕逼急了魔头,怕他挟持妖女做人质,这才不敢贸然动手罢!”
不同于苍以朗的温文尔雅、凡事留情三分好说话,苍知白就任峰主以来,法度森严,令行禁止,无论见孤峰内外,但凡弟子犯了贪嗔痴嗜杀禁令被他撞见,都免不了挨罚训诫,飞雪剑下不仅斩妖除魔,还杀过不少犯过的修士。
在仙门当中,敬他、怕他者有之,也不乏许多因怨生恨、视他如怨怼仇敌之人。
“如今举世皆知,那魔头是为了玄妖女入魔,如今两人齐齐消失,我看今日魔头闯城八成也是为了玄负雪!”
“不错!他们现下定然正在一处,若是能抓到玄负雪,何愁找不到魔头所在?”
乌明珠的心里咯噔一声,目不别视地盯着苍知白,眼睁睁地看着他清冷如月的面色一点一点地挂上严霜。
偏偏还有人不知死活地叫嚷:“若是苍峰主当真心怀大义、明辨是非,就将那妖女的同心玉拿出来!不是说同心玉与宿主互感互通?捏碎同心玉,妖女定然重伤反噬,届时灵力波动不可遮掩,我们自然会知道她和那魔头所在!”
“捏碎同心玉!诛杀邪魔!”
“捏碎同心玉!诛杀邪魔!”
“捏碎同心玉!诛杀邪魔!”
人群沸沸扬扬,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如刀枪兵戈森立,无形杀气弥漫。
苍知白默然片刻,解下腰间绯色玉佩,爱惜地轻抚一遍,握紧。
乌明珠瞳孔紧缩——玄负雪如今可还等着这一枚同心玉救命呢!
没等她扑上去伸手阻止,漆黑的罡风席卷而来,势不可挡,所到之处石崩地裂,飞沙走石迷人眼,夹杂着万鬼齐哭。
身穿黑袍的青年持断罪剑,剑光凛冽,剑气翻涌如墨,对上出鞘的飞雪。
凛迟不知在殿外蛰伏了多久,在场所有人竟都未察觉他的气息。
只有苍知白,似乎早有预料,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笑:“来了啊。”
飞雪剑光如虹,长剑相碰,骤响金石之声,带起一串爆裂雪亮火花,无形剑气层层激荡,原本还站在周围的修士全被掀翻吹飞出去。
自两人站定的脚下为圆心,青石地板圈圈龟裂如蛛网,地陷三寸。
凛迟的脸颊上又是血又是汗,狼狈得不行,不知道刚刚从哪里回来,乌黑微乱的发鬓间还挂着几枚朱红的牡丹花瓣。
苍知白的视线落在那几枚花瓣上,手中紧握的飞雪剑发出愈发轰鸣的剑啸。
无情剑锋交错,每一招皆是凛冽杀意,飞雪剑身薄如蝉翼,通体纯白,挥动时宛如翩翩落雪,极为赏心悦目,不时有围观修士发出啧啧赞叹。
天雷爆亮,闪电照明年轻魔头浓墨重彩的脸色,他甚至掀起上唇,朝苍知白露出一个沾着鲜血和尖锐獠牙的微笑。
乌明珠早已被自家姨母护在身后,同其他修为一般的修士一样,只从护体法阵后探出半个脑袋,心惊胆战地看着眼前两人过招。
饶是她与凛迟没有见过几次面,也能分辨出,他似乎,心情很好?
不愧是没人性的魔头,都被人围杀堵截了,还能这样愉悦地笑出来。
“恶贼受死!”一柄细长银剑忽然斜斜刺出,凛思遥一张圆脸上满是悲愤,直指凛迟心口。
凛迟连一片眼风都没有分给他,断罪剑依旧格挡住飞雪,反手翻掌拍出一击,凛思遥被当胸击中,哇地吐出一口黑血。
“少主!”
心急如焚的几个凛家长老飞奔而上,一个连忙护住凛思遥心脉,剩下的手中结阵,朝凛迟攻去。
这也太胡搅蛮缠了!乌明珠气得两眼鼓鼓:“喂!你们十几个打一个,还要不要脸啊!”
乌晚烛头疼,扭头瞪她:“明珠!这是在诛魔,休要胡言!”
显然围攻凛迟的凛家长老也是这样想的,对待邪魔外道,还讲什么脸面?!
各人手中剑招不停,忽而聚集成阵,忽而分散击之,只恨不能立刻将凛迟斩于剑下。
凛思遥被弟子拖到一边,靠墙坐着犹不肯消停,挣扎着要起身,撕心裂肺地大喊:“凛迟恶贼!你叛出白鹭洲,有什么资格再用凛家剑法?!”
他气得两眼布满血丝,浑身颤抖,几乎连手里的细长银剑都握不住:“水心剑法......这还是天极师祖手把手教给你,你竟敢再用!无耻、无耻之尤!”
凛迟这才分神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
等凛思遥说完这句怒斥,众人却讶然得见,那魔头手中的剑招却当真换了一种攻势,从水心剑的灵动飘逸,转为厚重无锋。
只不过......这种中正守直、大道至简的风格,怎么这么眼熟?
有不知内情的小弟子愕然喊出声:“这、这魔头怎么会见孤峰的苍青剑法?!”
苍青剑法可是苍以朗的独创剑法,天底下也只有苍以朗、苍知白和苍未名三人能用。
不止如此,每当苍知白使出一剑,接下来断罪刺向他的方式必然与他先前使用的招式一模一样。
这魔头居然是在现学现用苍知白的剑招!
苍知白的脸色已经差到不能直视。
偏偏还有呆头呆脑直肠子的小弟子讷讷开口:“可是,我怎么觉得,这魔头的剑法竟比苍师兄使得还好——唔!”
识眼色的长辈直接捂住了自家小辈的嘴巴,额上冷汗涔涔。
连一旁叫嚣的凛思遥也几乎目眦欲裂。
任凭谁都看出来了凛迟的醉翁之意不在酒,他这一出,无异于当众狠狠打了苍知白一巴掌。
虽然自始至终,凛迟都没说一句话,可那每分每秒都在精进、甚至超越前人的青苍剑法,已经远胜千言万语。
一道剑气扫过,削断了苍知白的一缕发鬓,他踉跄后退两步,面颊上被剑刃刮过的地方火辣辣得疼。
“一个个的.....”他怒极反笑,“全都不知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