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关系?”伶伦被他问得一愣,本能脱口道,“我……我是扶疏最好的好兄弟啊!”
扶疏也觉得沉冥的关注点很奇怪,但又说不出奇怪在哪里。一时四下皆静,只有青梧呼哧呼哧拽草垛的声音——这孩子瞅准伶伦站起来,忙不迭把干草弄走了,生怕小马饿着。
伶伦感到有两道冰锥似的目光,把自己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审视了一番,恨不得连脚底板都给翻过来看个仔细。
末了,沉冥点点头,道:“好。”就径自走去前堂喝茶了。
“……好?”
伶伦在原地惊疑不定。
这个好是什么意思?是想说好,我知道你是扶疏的好兄弟了;还是好,你这个好兄弟当的不错;还是好,我只说一个字但你必须得懂我的千层含义?
还有……
“小扶扶,你说为什么神君大人对抱峰轩这么熟门熟路?”伶伦看着沉冥从容泡茶的背影,“简直像在自己家一样。”
“不知道,”扶疏随口答,“估计是因为他这几天都呆在这。”
“我去!你金屋藏娇啊,这都不告诉我。”伶伦一把勾住他的脖子,“老实交待,你是怎么抱住这根大腿的?”
“抱什么抱。”扶疏拍他胳膊,“松开,勒得慌。”
伶伦是自己人,没什么好隐瞒的。扶疏站直身子,便把许修良之事一五一十告诉了他。
半个时辰后。
“所以说,你们计划去桑枝国找雨师?”
扶疏说得口干舌燥,三人对坐饮茶,伶伦一边给沉冥倒茶,一边问。
“不错。”扶疏把玩着伶伦的扇子,觉得上面的凤尾翎毛甚是好看,“我看过地图了,桑枝不远,就在崇吾西北,占地只有歧舌的一半。找个人应该不难。”
“嘁,那是你没在凡间找过人吧。”伶伦不以为然,“上回我游历时不慎被偷了钱袋,为了追那个贼,跑了好几条街呢。那小子窜得可真快,七拐八弯就没影了,后边的人盖上来,我什么都看不见。”他想到这件事就来气,恨恨咬牙,“要不是玉京规定不能对凡人用仙术,我肯定把他揍扁!”
“那依你的高明之见,”扶疏收起扇子,又开始盘腰间丑丑的小香囊,“我们怎么找人比较好呢?”
“要不怎么说你兄弟我聪明绝顶呢。”伶伦呲着大牙得意道,“在凡间找人,最重要的是消息流通。”
扶疏:“找人问话?”
“直接问当然不行。”伶伦一副颇有经验的样子,“凡人狡猾得很,要是把他们惹不高兴了,知道也说不知道,什么话都套不出来。”
“那要怎么问?”
“好办。”伶伦比出二指,杵到两人跟前,“凡人最信服两样东西,一是钱财,二是权势。我们只需扮做当地一户有钱有权的世家或贵胄,往街上那么一绕,”他指尖在桌上打了个圈,“保准有人上赶着给我们递消息。”
“我们?”扶疏敏锐地抓住了重点。
“怎么,”伶伦瞪大眼睛,“你不会是不想带我吧?”
“为什么要带你?”扶疏莫名其妙,“这里面有你什么事了?”
“嘿!你还是不是我的小心肝了。”伶伦嗔怪,“凡间正值新年,多难得的机会,我当然想和你们一起过嘛。再说了,没有我在一旁出谋划策,你们知道怎么和凡人打交道?”
前面都是鬼话,最后一句倒是在理。
扶疏在山里封了一千年,沉冥在天上关了一千年,两人都不是什么世故圆滑的性格。反而伶伦没事老爱在凡间瞎转,一张嘴能翻出花来,这一趟若是有他,说不定真能省力不少。
扶疏这样想着,便问沉冥:“如何?”
伶伦满眼期待地看向神君大人,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沉冥简洁道:“看你。”
伶伦:“?”
他突然有种神君大人很听他兄弟话的错觉。
“那行,一起吧。”扶疏爽快道,“伶伦,依你方才所说,我们用什么身份好呢?”
“嗯?哦,我想想啊……”
伶伦用扇子支着下巴打量扶疏,见他明眸皓齿,只要不张嘴就温润如玉,灵光一闪:“不如你就当个玉侯府的小少爷,嫡子,将来要继承侯位的那种。怎么样?”
“听着没什么毛病,还挺威风。”扶疏很满意,“那你呢?”
“我可以当你的乐僮。”伶伦信手拈来,“方便一起行动。”
两人很快定好了各自的身份,一齐转头看向沉冥。
神君大人一脸麻木。
伶伦担心再说错什么话,斟酌半晌,谨慎开口道:“神君大人的话,就当侯府老爷?”
在伶伦有限的认知里,侯爷已经是凡间顶尊贵的身份了。
然而扶疏不乐意了,对伶伦的专业性产生了质疑:“再怎么看,沉冥也不像我爹吧?那我岂不是降辈分了。你到底懂不懂啊?”
“对不起对不起,我的错。”伶伦生怕再把沉冥给惹毛了,赶紧改口,“那就换一个,就换……换……”
换什么?总不能换成桑枝的国君,毕竟还有个真的摆在那儿呢。
沉冥突然开口:“我当他的护卫。”
“谁?”扶疏一愣,“我?”
“嗯。”沉冥看着他,“你。”
“神君大人如此尊贵,怎么能当护卫!”伶伦啪地一声收了扇,“我们家扶疏倒是皮糙肉厚的,不如你俩换换?”
“不必。”沉冥拂袖起身,冷冰冰丢下一句,“就这样。”
伶伦:“啊……是是是,就这样。”
“奇怪。”扶疏看着沉冥的背影琢磨半天,小声问,“其他三位神君也都这么好说话的吗?”
“好说话?!”伶伦简直要炸了,“你耳朵瞎了还是眼睛聋了?这……我……他……好说话???”
……
新岁前夕,桑枝国。
今年除夕来得稍晚些,东风刚刚解冻,曲水绕城,鱼陟负冰[1]。街头巷尾都挂起了红灯笼,褪色的木窗也都饰了各样剪纸。窄道两旁金盏贴地,早梅含香。
这条路行人熙攘,手拎肩挑的都是各色年货。大人提的多半是草烟干茶,香蜡新历,桃符春贴;孩子手里则拿着蜜酥果脯,萁豆槌栗,一路走一路嚼。
“嚯,这里好热闹。”
路旁不知何时冒出三人,中间的那个半束着竹簪,一身浅松绿暗纹云锦长衫,蹬着一双弹墨兔绒小靴子,正是化作凡人的扶疏。
沉冥走在他左侧,依旧黑发高束。他系着月白抹额,月白鹤纹外甲配银护腕,甚至连腰侧的佩剑也是月白剑鞘。虽是一身护卫装扮,仍难掩贵气。
“据说桑枝国这个名字的来历,还挺有讲究。”伶伦走在右侧,着了雪青窄袖软缎衫,腰间别了根玄竹笛,坠着镶金流苏,边走边和扶疏唠嗑。
“怎么说?”扶疏好奇问。
“根据山海古籍所载,上古时此地有三棵桑树,十分奇怪。”伶伦晃着脑袋道,“它们木长百仞,却没有树枝。”
后来,有个部族游牧到此处,见桑树周围是一片绿洲,便在树下安营扎寨,整顿休憩。谁知到了夜半,月上枝头,他们突然遭到附近其他部族的偷袭。
偷袭者阴狠狡诈,专挑妇孺下手,血把草地都染成了鲜红。族长的儿子见此惨状,手持寒刃,孤身一人杀进敌军中。怎奈他虽骁勇善战,却难敌对方人多,最终被俘,还被残忍砍去了双手双脚。
三桑之神悯其英勇忠义,让桑树生出了四条新枝,折下抛到他身旁。新枝带着神识,竟幻化成了他新的手脚,让他重新站了起来,再次拿起了刀枪。
“你说,稀奇不?”伶伦说到这里,折扇一拍。
“让我猜猜,”扶疏抬手拂过一只纸灯笼,随口接话,“他之后是不是变得神勇无双,刀枪不入,带领自己的族人一举退敌,保住了大家的性命?”
“真聪明。”伶伦不吝夸赞,“那个部落留在此地繁衍生息,就成了现在的桑枝国。所以当地一直流传一个说法,‘三桑扶皓月,四枝承赤心’。借此来感谢三桑之神的眷顾。”
“你奇书轶闻看得挺多。”
扶疏对这个故事没多大兴趣,若是把笔给他,他自信能写得更神神叨叨。抬头看了看沉冥,目不斜视,显然也没把伶伦的聒噪放进耳里。
三人一路闲逛,不知不觉拐进了一处专售各类衣物的坊市,从基础常服到丧葬嫁娶,琳琅满目。扶疏正看得起劲,忽闻前边有家裁缝铺子内传来争吵声,门口还围了好些人。
扶疏:“?”
伶伦:“!”
看来是个大热闹。
二人对视一眼,当下八卦之心难耐,两三步凑上前,挤进了围观群众。沉冥在后边慢悠悠跟着,最后在扶疏身旁站定。
“明明我先来的!”一个绿衣公子站在铺子里,拿手戳着对面人的鼻子,“你什么人,也敢明目张胆插/我的队!”
“是你自己不好好排队,怪谁?”粉衣公子看得出有些怵,但还是梗着脖子还嘴,“七日后就是赤侯招婿了,要是我的新服没做好,落了选,你负得了责吗!”
“赤侯招婿?”伶伦戳了戳旁边的人,“兄弟,谁是赤侯?招什么婿?”
“一看你就是外地来的,这么大的事儿都不知道!”爱看热闹的人大多也热心肠,那人扯着嗓子跟他解释,“赤侯是这里的大户侯,家中有个独女待嫁,上个月就张榜招婿了。这俩人都是想参加比试的,正在争裁缝,抢着做新服呢!”
另一人听到声音,也凑过来道:“据说这赤侯有个了不得的密友,能行云布雨,十分厉害。榜文说了,这次夺魁者不但能抱得美人归,家中田地还能十年不愁雨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