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吾山,抱峰轩。
伶伦揣手蹲在门口,虎视眈眈盯着四面来路,活脱脱一个守门兽。扶疏刚从林间冒了半个脑袋,他一下就飞扑过去,死死将人箍住。
“没良心的臭小子!”伶伦骂骂咧咧把人往里拖,“见利忘义!重色轻友!有了媳妇忘了娘!”
“松手……痛痛痛!”扶疏差点喘不上气,挣扎着拍他胳膊,“乱七八糟说什么呢你!”
“说你呢!”伶伦把人往院里一丢,气呼呼指他鼻子,“你和神君大人偷偷摸摸跑去哪了,快交代!”
“不是什么好事。”扶疏抬脚勾来个凳子,筋疲力尽坐下,“你该不会一直在这蹲我吧?”
“哼,那倒没有。”伶伦摸出扇子,在旁边席地盘腿,“只不过每天下来看个几十趟罢了。”
“……”
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快说呀,”伶伦拿扇子敲他小腿,“和神君去哪里鬼混了?这种好事,居然敢不带上我!”
“别瞎说,”扶疏作势要踹他,“我们像是会鬼混的人吗。”
“神君大人当然不像,至于你嘛……”伶伦拿眼睛上下瞟他,半天啧了一声,“很难说。”
“闭嘴。”扶疏没好气,回身摸茶壶,又顺手抛了个空盏给伶伦,“自己倒。”
“嘿!”伶伦手忙脚乱接住,“你火气这么大做什么。”
扶疏一愣:“有吗?”
“有。你看着比平时暴躁多了。”
“……”
扶疏闷了口茶,抬眼扫视院子一圈。
沉冥不在,这里显得有些空。
空到身边的空气都散下来了,松垮着耷拉在地上。风从本该站着人的地方穿过去,凉飕飕的。
“想什么呢?”伶伦一个响指把他拉回魂。
“想着怎么跟你说这些天发生的事情。”扶疏若无其事坐直,伸了个懒腰,“比较复杂。”
“没事,”伶伦把耳朵凑来,“我脑回路简单,可以往简单了想。”
扶疏点头:“那倒是。”
他对伶伦从不设防,理了理头绪,便把在歧舌的经历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当然,省略了他是如何酒后失态调戏神君,神君又是如何不计前嫌,将他从忘川捞了上来。
伶伦听得入神,眼睛越睁越大,脸越凑越近。
“靠!”
等扶疏终于说完,伶伦骂了一声。
“怎么样,是不是很荒唐?”
“不是,”伶伦伸手指着他,“你嘴怎么破了?”
“……”扶疏有点恼,“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我在听啊。但你的嘴一直动,我没法不看。”伶伦好奇,“谁干的,居然能伤到你?”
他对扶疏的战斗力十分有信心,毕竟山主大人年少轻狂时,大大小小的架也打过不少场,还从来没挂过彩。
扶疏:“……被忘川的鱼给啄了。”
“鱼?”伶伦半信半疑,“忘川有鱼吗?”
“你去过忘川?”
“谁没事去那种鬼地方。”
“那你怎么知道没有。”扶疏暗松了口气。
伶伦还是觉得哪里怪怪的:“可是你的反应速度,居然快不过一条鱼?”
扶疏哼了一声:“你会对一条鱼有戒心吗?”
“那倒不会。”伶伦被说服了,将注意力转回正题,“那黑衣小鬼呢,你们就这么放他跑了?”
“不然还能怎么着。”扶疏懒散往后一靠,“许修良的亡灵已经下了阴府,歧舌国君又自始至终没见过囚禁他的人。我和神君空口无凭,即便诸余信我们,也没理由问责阴府。”
“说的也是。”伶伦忧心忡忡,“这烫手差事交给了你们,那你们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等咯。”扶疏翘起二郎腿,靴面上的银纹在日光下熠熠,“诸余说得对,敌暗我明,确实不好妄动。等对方露出足够多的破绽,能帮助我们锁定玉京内鬼,再动手也不迟。”
“合情合理。”伶伦拿扇尾拨弄着院中铃兰,“那你们想好怎么分工了吗?”
“分什么工?”
“执行这种秘密任务,不得分工吗?”伶伦诧异,“别说你们没考虑过这个。”
还真没考虑过。
扶疏问:“比如?”
“比如谁来抛头露面,谁在暗中辅助;谁来放出诱饵,谁来负责收网;谁出武力,谁出智谋等等。”伶伦总结,“这就和治国需要君王前朝执政,王后平定内务,是一个道理。”
扶疏闲散惯了,基本没做过需要这般费心费力的事。他原本的设想,就是等敌人有了行动,再上玉京找一趟沉冥,两人商量一下对策,简单迅速。
只是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你啊,你啊!还是不够成熟。”伶伦老气横秋拍了拍他的肩,“赶紧叫神君大人来一趟,好好琢磨出个计划。”
“估计不行,”扶疏想到沉冥先前说的话,“仰恭殿有事务需要他处理,应该在忙。”
“哦,倒也是。他这些日子光陪你了,肯定攒了一大堆事。”伶伦站起身,“差点聊忘了,我也有事要忙。”
“什么?”
“新来一批乐僮的长萧还没配,”三言两语间,伶伦已经窜到了门口,“竹子我直接去后山砍了啊!不劳您亲自动手。”
扶疏冲他背影嚷嚷:“我还得谢谢你?”
“不客气!”
伶伦头也不回。
扶疏静了片刻,独自靠回躺椅上,睁眼望天。枝桠托着白云缓缓漂浮,方才伶伦的话还在耳畔萦绕。
分工合作?
确实有必要。
用这个理由上天去找沉冥?
也确实很正当。
去吧?应该去。
现在就去。
扶疏一骨碌坐起来,发了会呆,又恹恹躺了回去。
他和沉冥从分开到现在,满打满算也不超过一天。此时又回去找人家,是不是显得太迫不及待了?
可是……迫不及待见到沉冥,然后图什么呢?
图他冷若冰霜?
图他一身正气?
扶疏揣着这种莫名其妙的情绪,从日落西山躺到星河漫天,也没躺出个所以然来。
青梧的呼噜声从柴房传来。
扶疏起身过去看,这勤快孩子又劈柴劈睡着了。他轻手轻脚将人抱去卧房,小心带上门,又反回自己房里,脱衣上榻。
里衣单薄,怀中有什么硬硬的东西在扎他。
摸出来一看,是那一小段白玉松枝。
“神君令?”
扶疏侧躺着,将松枝举到眼前,仔细瞅它。
“诸余的诏谕也不过是个小金纸片,这神君令弄这么好看做什么。”
白玉被他的体温捂热,烛光将之烘得细腻柔软,枝叶滑的像要融化一般。
扶疏琢磨半天,并没有琢磨出什么名堂。他打了个哈欠,将松枝握在掌心,带着一脑袋糊涂账睡去了。
……
扶疏做梦了。
梦中他依旧在崇吾山,前方熟悉的身影在山径中漫步,走走停停,偶尔摆弄几下路边花草。
“化卿,”扶疏拖着调子唤他,“慢些走。小心摔。”
化卿听到了,回首冲他笑。
明明背影孤高如霜雪,转头却是个朗眉星目的少年,还含着几分稚气。高束的黑发使他看起来比扶疏更加高挑,一双漆眸深邃如墨,望向扶疏时却总带着笑。
“小疏哥哥!”化卿招了招手,声音清脆明润,“你走快点,桃花要谢了。”
他总爱穿一身白,在日光下明媚的有些刺眼。
“不会,凡间桃市要开数十天的。”扶疏不疾不徐跟在后边,嗓音懒洋洋,“你若是想看,我便在山上种一片桃林,叫它日日盛开。”
“我才不要看那个。”化卿拨开岔枝,迈着长腿过来拉他,“我要去看凡间的桃花,真正开在春天的桃花。”
他的动静惊起林间骊鸟,扑翅伴着脆鸣,惹得扶疏笑起来:“你偏要跑那么远做什么,我走不动了。”
“那我背你走,”化卿跑到他身前,弯腰拍了拍后背,“上来!”
“别了吧,”扶疏在他后脑勺揉了一把,“给你压坏了,我可赔不起。”
“看不起我?”化卿佯怒,伸手就要去扛人,“我能背着你绕崇吾山跑十圈!你信不信?”
“等你跑完十圈,青梧的饭该凉了。”扶疏边笑边躲,“前头有条溪涧,你去照照。保证比桃花好看。”
化卿步子一顿,将信将疑跑到溪流旁,一探头,脑袋顶赫然戳着一株粉红小花。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1]。”扶疏带着坏笑凑过来,“我们化卿人比花娇。好看吗?”
“你才人比花娇。”化卿反手将桃花别在扶疏耳朵上,捧起他的脸仔细端详,“嗯,不错。凡间花市大概也不过如此了。饿了,回去吃饭!”
说着,拉起人转身往山上走。
扶疏诧异:“你不去花市了?”
“不去了,小疏哥哥累了。”化卿头也不回,“下次再看。明年有,后年也有,反正每年都会有。”
扶疏心里暖融融的,正欲开口,指尖突然一松。
身前的人在崖边踩了空,直直向下坠去。
“化卿!”
扶疏飞奔上前,慌忙要去拉他,却怎么都够不着。他急得要命,纵身要往下跳,身后的树枝却转眼变成无数条人手,死死拽住他,让他动弹不得。
“操,放开!!!”
扶疏一剑斩出,血光四溅,胳膊纷纷缩了回去。可下一瞬,残破的肢体又聚成化卿的模样,在血泊里抬眼看他。
“小疏哥哥,”化卿带着哭腔,“为什么不救我?我好痛。”
扶疏想回答,喉咙却像被人掐住了,死活发不出声音。他捂住脖子,拼命要喊,徒劳挣出一身冷汗。
掌心传来刺痛。
他低头一看,化卿的指甲深深嵌进他皮肤里,割出无数道淋漓血痕。
……
扶疏从梦中惊醒。
他猛然坐直,额头撞到一片结实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