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中这面楼是绣园里最宽敞的,齐州闷热雨水多,外用樟木搭建,石板铺地,屋内花椒泥涂墙,隔绝潮湿水汽。柳幸幸跟着江姮进门,入目是约莫六尺多长、三尺多宽的绣布,围着三个绣娘,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还有一个年纪不过十五六的姑娘,另一个是四十左右的妇人。
屋里除了她们三人,还有旁边安静整理东西、或者认真看主绣们绣图的四个姑娘,她们不为外物所动,直到江姮出声打断她们,她们的目光从江姮身上转移到柳幸幸身上,第一眼就是看她的手。
“好的绣娘落针利落稳当,自信不犹豫,绣品才有精气神,失了神,再好的绣品不过卖弄技巧,做人也一样。”那个最年长的老妇人忽然道。
江姮一笑,把柳幸幸拉出来:“文婆婆绣龄六十年,金言玉语,你要好好跟着。”
柳幸幸知道文婆婆的话是对她说的,尝试尽量稳重一些:“多谢夫人、文婆婆,定不负所托。”
江姮这才介绍起其两个主绣,其中一个的是文婆婆的孙女,姓滕,滕思媚,另一个名为罗容。
在这里,江姮说一不二,柳幸幸之前的莲花图已让人心服,没人敢质疑出声,何况祝寿图,江姮比谁都上心,更不可能拿来开玩笑。
柳幸幸加入其中,听文婆婆详细说来,话里偶尔夹几个她听不懂的方言,滕思媚立马给她解释。
绣的内容是群仙祝寿,总五十二个人物,神态要绣得精细传神,千人千面,用色是齐绣特有的鲜妍明亮、大胆配色。轮廓已全部定好。
柳幸幸中途进来,先在一旁试手找到感觉,与大家所绣的融为一体,看不出是几个人在绣,文婆婆替她调整过来,柳幸幸天赋异禀,一点就通,文婆婆原本还有些严肃的神色,渐渐露出几分满意。
几人就在屋内围着祝寿图讨论,询问到柳幸幸的意见,柳幸幸脑子一片空白,哪敢说话,罗容为人爽朗,嗓门较大:“不是客套或者给夫人面子,而是咱们一起绣图,合而为一,自当要所想一致,不同、不满、不明之处若藏在心里,绣时任凭自己发挥,反而坏了大家的心血。”
柳幸幸连说受教,将自己内心所想说出来,起先只问为何用这种针法,到后来建议将什么色换成什么色会不会好一些,发现开口并不是很难的事情。
傍晚一到,她们就离开绣房,各自回去吃饭休息。
绣园里,家在附近的都离开了,没有的便住在绣园,文婆婆和滕思媚祖孙俩因惦记祝寿图,也在绣园里小住,柳幸幸被安排和罗容一个屋。罗容是个寡妇,不是本地人,有个酗酒嗜赌的丈夫和不成器的儿子,因不孝子杀了人,她大义灭亲,把不孝子送进牢里,她丈夫婆婆因此每天对她打骂,妯娌之间更不必多说,有一日,男人喝太多看不清夜路,掉进河里淹死了,她被赶出家门。
罗容并不避讳这些事,反而时常劝诫绣园里的姑娘们,要有一技傍身才不至于饿死,旁人都靠不住。
这事是柳幸幸来这里几天,零零星星听来的,原本很佩服罗容,却又听到绣园里有别的声音,比如说罗容三天两头骂男人,带坏没成亲的姑娘们,又有人讽刺罗容是什么人就遇上什么男人,养出逆子再把逆子送去坐牢,绝对是来克夫家的……
有褒有贬,有好有坏,柳幸幸不禁感叹,人与人果真不一样,看似平静和谐的绣园,闲时竖耳细听,奇奇怪怪的事可太多了,甚至还看到过橘子园里的……偷情……
她决定不发一言,只做自己的事,实际上,也不会有人主动来与她说话,只有和绣房里的人免不了接触一二。
每日清早起来用药水泡过手,再抹上香膏,就要一直待在绣房里,除了吃饭如厕,远眺一会儿放松眼睛,其余时候都不停歇,天黑倒头就睡,她反而很喜欢这样的作息,不必为交谈往来而尴尬,也不必因身处喧闹而煎熬。
江姮每天过来,文婆婆年纪大,她会亲自来绣,让文婆婆休息,文婆婆闲不住,坐在一旁看,时不时闲聊两句,气氛轻松。
这天,楼下忽然传来大叫,紧接着大哭,柳幸幸等人停手看出去,江姮快步走到门外,那人愤怒的哭喊:“谁干的!是谁值守!”
滕思媚坐不住,跑出去看,罗容也出去了,柳幸幸在原地,如坐针毡看着门外几人的背影,把心提到嗓子眼,只听那姑娘哭声更大:“夫人,不知谁把蜂蜜带进库房,洒在绣线上,引来虫蚁,全毁了呀!”
众人惊呼,纷纷看向江姮。
江姮脸色极差:“慧嬷嬷,你和韦管事带人下去清点。”
说罢,她走进屋来:“莫慌,把祝寿图带回晏宅绣吧,回去再做商议,此番辛苦各位。”
柳幸幸直愣愣跟着一起带走绣房里的东西,在心里暗想,库房这么大,怎会绣线全毁?是有人故意为之,江姮带回晏宅,难道之后还会有人打祝寿图的主意?
她不敢多问,跟着一同回到晏宅。她们被安排进一个空置的院子里,江姮还没到,她们也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如何做,柳幸幸手脚并拢坐在角落里,方才一直压抑情绪的滕思媚到现在终于哭红眼睛,怒目圆睁:“祖母,肯定有其他绣坊的细作,因为争不过咱们做的手脚!”
文婆婆安抚道:“事到如今,只等夫人来决定祝寿图该如何绣下去,查谁是细作不是我们的首要。”
柳幸幸小声问:“绣线是、特制的么?”
“对,不然我们这么着急做什么?”滕思媚气在头上,语气很冲,柳幸幸乖乖闭上嘴巴。
文婆婆道:“有几种颜色是特制,我们也只绣了十之二三,可以换线,只有云团云纹难换,所用的珍珠色线,在光下七彩流动,十分绚丽,其染色原料乃是产于南海的镜面珠,珍贵少有,制作繁杂,只有染匠陶章才能做得出,他年前摔下山,摔断两手,至今没有恢复,只盼这批线能够躲过此劫。”
罗容叹气:“这批绣线本单独存放在绣房的隔壁库房,前段时间屋里几道裂缝,雨水渗进去,还有老鼠洞,才搬到大库房暂存,没想到竟然出这样的事。”
所谓怕什么来什么,江姮回来时,说祝寿图大半的绣线已经被毁,其中最重要的珍珠丝线已无法再用:“几位有什么好办法,尽管说。”
文婆婆开口:“我们的意思是换成宝光或者翰墨这两家的绣线,至于云团部分,还不知用什么替换珍珠丝线较好。”
江姮却不想就这么换线了事,虽然文婆婆提到的这两家绣线庄在南璃国数一数二,也远不如她用珍稀矿料所染成的独一无二的色泽光彩。
“我再想想。”
查幕后黑手这件事,江姮交给曾柏,继续忙于祝寿图。明年晏清光丁忧期满,正逢太后大寿,要是祝寿图让太后满意,留在京都就稳妥了。晏清光名望大、为官正直清廉,这段时日,那群人几番尝试毁晏清光名声、再到今日的祝寿图,不知京都有什么大动作,为此,真是煞费苦心,那就更要把这图给绣好。
库房十二个时辰都有人值守,谁进谁出,存取几多,皆登记在册。县衙门的曾柏带人来查,翻看册子,一个月内,能进出库房的人,基本都来过,曾柏找了个空屋,派人来问话并且记录。
曾柏在几个人口中得知,最重要的祝寿图绣线搬移过。
其他人继续问话,曾柏则带上陆迢,让韦管事带去绣房隔壁的小库房里,仔细查探了一番,裂缝漏水和老鼠洞是半个月左右的事,修补过,里外的痕迹都已不见,无法确定究竟是人为还是天意里有此一劫。
曾柏问韦管事:“这个库房什么人能进?”
韦管事回道:“只放祝寿图绣线,除了主绣和四个夫人的弟子,其他人一般没事不会进去,所以没有记录。”
曾柏点头表示知道,让韦管事去忙。
他走到外边的廊道,看下绣园里在解救绣线的、接受问话的、哭骂不止的、四处怀疑的,人人神色真实生动。
“小库房就在绣房隔壁,每天有人进出,很快会被发现,所以搬移到大库房,既好下手,又不会被立马捉住,算得上缜密了。”
陆迢接过曾柏的话:“依照前段时间林叙白的动作,他更有嫌疑,之前捉到孙玉培,他也不承认,不若去给他添点堵?”
曾柏好奇回头:“且不说咱们没有证据,你们行兵打仗不是一向要光明磊落、阳谋为上?我之前在京都,武家、农家那几个将军,三天两头骂咱们文人阴险狡诈。”
陆迢也奇了:“他们说的是兵不厌诈。”
曾柏回到正题:“晏夫人第一时间把那几个绣娘转去晏宅,不代表她们就清白。”
陆迢明了,不知江姮是全然信任她们,还是单独圈起来观察。他听闻柳幸幸也在其内,算她还听进几句话,知道抱住江姮这颗大树。
柳幸幸去晏宅,对他来说唯一不好的是,小黄狗每天望着门外,看到是他一个人回家,眼神哀怨指责,活像是他把柳幸幸带出去卖了,任他解释来解释去,第二天照样冲他叫唤,吃里扒外的狗东西,分不清大小王。
要不让柳幸幸找个空余时间回来解释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