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越来越冷,空气透着冰霜。趁着没下雪,我和叶丹青、霍展旗给柴爷爷送了几公斤菜和肉,等大雪封山他想出来就难了。
十月第三个周末,霍展旗带我们和邢云去了郊区的玄明寺,说那求财可灵了。他希望佛祖能保佑他赶紧开个分店。在我们这小地方,能开分店就是财源滚滚的代名词。
邢云也缺钱,大学生没有不缺钱的。而我,钱缺得一马当先,我们三个进了大雄宝殿,齐刷刷跪在佛前,焚香参拜,心中默念被钱砸中、被钱绊倒、被钱淹没。
唯一不缺钱的是叶丹青,她站在大殿门口等我们,既不上香也不许愿,冷眼看着善男信女。
布兰森家有信教传统,詹妮弗是坚定的天主教徒,教堂常客,每月要给教会捐一大笔钱。她的几个孩子除了叶丹青外都有教名,还有教母和教父。
维克托年轻时也信基督,后来老了改信佛祖,还在家打造了一间禅房,每天雷打不动地打坐参禅。
他们之中,叶丹青是唯一的无神论者。她熟读《圣经》,对佛教教义如数家珍,却一个也不信。上帝也好,佛祖也罢,在她眼里都是自我欺骗的产物。
从大雄宝殿出来后,我悄悄问,你就没什么心愿要了却吗?她不屑一顾,说那也不需要借这种形式,要是真有用,世界上就不会有这么多痛苦了。
霍展旗和邢云在院子里买了心愿牌,我本来也想买,但听到叶丹青这样说,就打消了念头。
原本我想写,希望能跟她和好,不过叶丹青说得对,玄学是靠不住的,求财就算了,人生之事莫要托付。
中午我们回市里吃饭,霍展旗问叶丹青是不是来这里投资的,能不能投一下他的烧烤店。我不停给他使眼色,我告诉过他叶丹青只是来这边玩,不要拿这种事去烦她。
不知道霍展旗是眼大漏神还是故意忽视,一直没理我。叶丹青倒没露出反感的意思,反而很认真地听他叙述,只是听完,她就干脆地拒绝了,说回报不高,她不会投资。霍展旗蔫儿了,干干地笑了几声,说那我自罚一杯。
吃完饭我们就散伙了,邢云拉我去他家打游戏,叶丹青有点困,自己先回家了。这是我们回老家后第一次分开,我内心忐忑,打游戏的空档还发消息问她在干嘛。
自那个尴尬的夜晚之后,每天早上见到叶丹青、靠近她,甚至给她发消息,我都很紧张,生怕又惹她生气,她会马上离开我。
实话实说,她对我的态度没有任何变化,可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我觉得她某种程度上开始疏远我了。
在睡觉,怎么了?她问。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知道你在干嘛。
她没再回复。
我心里打着鼓。她一秒不回,我内心就会掠过千百个不好的念头。我心不在焉又提心吊胆,输了很多局,邢云高兴,说难得赢你。
今天小舅和小舅妈都出门在外,晚饭前才会回来。我借口要照顾朋友,不顾邢云的挽留,在他们回来前溜之大吉。
一个人走在冷飕飕的大街上。小城的周末也很热闹,大商场人满为患,小商店也摩肩接踵,挤都挤不进去。
街边出现了烤地瓜和糖葫芦,预示着冬天即将到来。我买了几串糖葫芦,拎着它们沿河往家走。在邢云家时我着急回来,这会却又不想这么快到家,有点害怕见到叶丹青。
河岸的路灯还没亮起,已经有许多人来散步。小时候这里还没开发,只有一片泥泞的河滩,那时水也大,下去走走就能没过膝盖,而现在河中央居然露出成片草地。
再多几个星期,初雪一下,气温骤降,河面就要结冰了。届时便能知道如今的河滩是何等荒烟蔓草,像一片被冻结的大草丛。
我想起叶丹青说过,木兰的冬天,河水同样结冰,上学要从冰面上走过。不知到时她看到这条河,会不会想起木兰。
正想着她,她恰好给我打来电话,问我还回不回去吃晚饭。我沿着河岸奔跑,呼出的白气一路飘散,到家门口时,街上路灯恰好全部亮起。
客厅亮着,我站在楼下看了一会,看到里面隐隐约约有个晃动的人影。我快步跑上楼去,叶丹青还没开吃,她在等我。下午她去游泳了,头发半湿,也没吹干,弯弯曲曲搭在背上。
我递过糖葫芦,她抽出一根,看着上面亮晶晶的糖浆。
“下午玩得开心吗?”
“嗯。”我没说实话,很想告诉她,希望她也在。
两个人都没什么兴致,好像分开了一下午,各自都不怎么高兴,心情淤塞。我们默默吃饭,吃到一半,她忽然问我,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她不说,我都忘了自己的生日快到了。我出生那年,十一月初已经下了好几场雪,我就是在雪夜出生的。如果不是外婆已经叫查苏,她一定会为我取这个名字。
我惊讶叶丹青是怎么知道的,我从来没说过。事实上成年后我很少过生日,大学时还有室友祝福两句,毕了业就没什么人记得。
连我爸妈都要福至心灵的时候,才猛然想起原来二十多年前,他们的女儿出生了。但这两人谁也记不清我到底多大了,以为我年年二十四。
“我看过你的身份证,记得吗?”
“可那都是好几个月前了!”我愕然。
“我记性好呗。”
“我不要礼物,你过生日我都没有送礼物。”
“可是你陪我去音乐会了。”
“那不一样。”
叶丹青歪头思考,说:“不然我们明天上街看看?你给我挑一件,我给你挑一件,怎么样?”
我说好。
吃完饭我一边咬糖葫芦,一边算自己有多少钱,能买什么档次的礼物。奢侈品我铁定买不起,我们这也没有奢侈品店,况且我买得起的叶丹青未必看得上,可我又不想买一个随处可见的东西。
然而最根本的问题是,我不知道叶丹青喜欢什么。
她好像什么都可以喜欢,却又什么都没那么喜欢。除了跟我回老家,帮我找寻当年的真相之外,我至今想不出一件事,是她不为目的和结果做的。她身怀十八般武艺,但哪一般能让她真正享受,乐在其中呢?
她喜欢弹琴吗?喜欢骑马吗?我只知道她做这些都做得很好,但它们是否称得上喜好,我不知道。
第二天到了街上,她先建议我们去书店。我猜到她会送我什么礼物,以前我们闲聊的时候,我提过一句,说等我有钱了要买下全套科幻小说。她还记得。
但我对她说,我不想要那个。她问,那你想要什么?
这个问题似曾相识,我一下子语塞。我想要她永远在我身边,但这不可能。
我拉着她走进商场。其实商场里也没有什么好买,我们走马观花了一阵,最后跑到顶楼的大排档吃东西去了。
又点了麻辣烫。她捧着碗,还没伸筷子,说道:“不如你就请我吃一顿麻辣烫当礼物吧。”
我听了赶紧否决,抢走她的碗,说:“那怎么行?”
她拎着筷子横我一眼,说:“你现在很爱抢我的东西啊。”
“本来就是我付的钱,”我义正词严,还不忘补充,“小熊也是我的!”
她叹气:“好好好,不算礼物,可以了吧。”
我把碗还给她,又想着到底要买什么,问:“叶老师,你喜欢什么呀?给个方向呗。”
她抬头看着我,正色了几秒钟,忽然眼睛一弯,笑了。我心一荡,仿佛飘到了房顶,对她说:“你怎么不说话?”
她的笑短暂得很,头很快低下去,说:“有些事非得说出来吗?”
我第一次发现自己的领悟力低得离谱,我把这句话翻来覆去嚼了很多遍,都没琢磨明白其中的意思。
大排档后面是一片精品小店,小学初中的时候流行格子铺,很多同学都租格子卖东西,最后当然赔得血本无归,但格子还是保留了下来,摆着小商品批发市场进来的货,还有好些假名牌。
当年这些东西很便宜,最近几年物价上涨,这的价格自然也水涨船高,好在还能砍价,所以尚未退出市场。
叶丹青非要拉着我逛,逛到一家玩具店的时候,她忽然指着格子里的一个东西,说:“我想要那个。”
我一看,是只松鼠模样的包,松鼠的眼睛没喷涂好,闭起了一半,睡不醒似的。
“太丑了吧!”我脱口而出。
叶丹青不乐意了,说:“哪里丑了?”
她怜爱地拿下小松鼠,说:“多可爱。”
“换个别的吧,这个……不太好看。”我小声说。
“我就要这个。”说着,叶丹青就把包挎在自己身上。
“你一个总裁背这个,成何体统?”
她瞥我一眼,说:“总裁怎么了?总统也能背!”
我又好心提醒:“这只松鼠眼睛都快闭上了,没精神。”
叶丹青丢给我一个白眼,说:“你不也经常没精神?”
这下我没话说了,只好去找老板付钱。还没走出一步,她突然又拉住我,问:“你想不想要那个?”
她一指,我一看,是只绵羊。和松鼠一样,它也有缺陷,嘴巴开线了,只剩一半。
“我要那个干嘛?”我无奈地说。
“我们背差不多的不好吗?”
“那你为什么只盯着伪劣产品?一个闭眼松鼠,一个没嘴羊。”
“因为全世界挑不出来第二个。”她笑。
有点歪理,我心悦诚服。
我们互相买了包,又选了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像两个小学生拿着攒了一个月的零花钱来大肆挥霍。
老板说,这条手链是月亮石的哦,非洲某国进口的。说的时候,表情就像如萍在说“好贵,要二十块呢”。
叶丹青听了神神秘秘地笑起来。老板说,你别不信,去别家看看,哪里有我这么好品质的钻,他们的都掺杂质的。
我真想和老板说,别在一个卖真钻石的面前班门弄斧。不过一看叶丹青压根不在意,只顾着挑亮闪闪的假钻,粉一个绿一个。她悄悄对我说,其实这些款式还行,不够经典但有新意。
我搞不懂,她一个年入好几位数的总裁,为什么会对这些东西感兴趣,更别说还是残次品。
她那些名牌衣服和包,还有布兰森的珠宝,随便哪一个都能包下好几百家精品店。但无论我怎样想,她就是把这些破玩意当宝,晚上还把我叫到房间,一一为我展示。
十月的最后一个星期过去了,白毛风一刮,天气已然寒冷彻骨,晚上五六点天就黑透,赶人回家。
十一月第一天,我早上赖床。前一晚和邢云连麦打游戏打到三点,睡得脑袋沉沉,闹钟也按了,是叶丹青出门又回来的动静把我吵醒的。
有时候我们早上会下楼买早点,所以我见怪不怪,但今天她回来后居然没到厨房去,而是直接走进了我的卧室。要知道,这可是那一晚过后,她第一次进来。
寒气飘动,我还没从梦中挣脱,半开着眼睛,看到她换上了一件昂贵的羊绒大衣,上面晶晶莹莹沾着一些亮光,恍若天仙下凡。她手里捧着什么东西,走到我面前,低下头来。
“快起床,下雪了!”
她的手张开,凉丝丝的雪花一片片落到我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