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和集团对于普罗大众来说算不上人尽皆知,一来不是搞房地产,二来生产的也并非吃喝拉撒的日用品。但提起古峰,大概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古峰1992年创立盛和集团,开始做医疗器械。他的出名离不开当初铺天盖地的新闻报道,称他是白手起家的典范,把他塑造成一个接地气、深谋远虑、商业眼光独到的企业家。
现在他年事已高,算起来也八十三了,早就退居幕后,安度晚年。
如今盛和的董事长是古时云,但他明显不如自己老爹能力强,尽管近几年盛和依旧名声在外,但到底也走了不少下坡路。
这下坡路也并非古时云一个人的锅。据叶丹青说,盛和的高层关系不合。当初古峰力排众议让古时云成为董事长,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满,董事会质疑他把盛和集团当成了家族企业。
其中反对最激烈的,是当初跟古峰一起创立盛和的段岩,也就是段培俊的父亲。
我没想到段培俊和古家人还有这层关系,难怪他和古楠虽说从小相识,看着却不像熟人,反倒有点互为敌手的意思。
段岩依然在盛和任职,他曾经想和古峰分家自立门户,后来却因种种原因没能做成,导致大权旁落,在公司的地位不尴不尬,让古时云趁势崛起了。
段岩自然不甘心,所以屡次找人爆出盛和的负面消息,这次依旧是他的手笔,不过叶丹青在其中帮了一点小忙。
盛和以前也出过类似事件,不过很快就被公关掉了,没引起什么关注,这次的新闻却一反常态,掀起轩然大波,因为爆料者就是古楠公司的人。这足以让大家讨论一阵,到底是古家的内斗,还是得罪了什么大人物。
新闻里那件事发生于几年前,其实早就用钱摆平了。现在被段岩翻出来,是想挑起古时云的信任危机。
受害者是一家外国私人诊所的客户,古时云和另外几个高层都投资了那家诊所,那里使用的医疗器械和药物全部是盛和的产品,有些甚至还没有上市。
“这不是拿病人做临床试验吗?”我愤愤地说,这是为富不仁。
“可以这么说吧。他们有很多这样的诊所,都在法律比较宽松的国家,所以出了事也没人管。就算捅到国内也不会被罚,因为诊所是以当地人的名义开设的。”
有网友顺藤摸瓜找到了诊所简陋的网站,在赞助者那一页上,确凿写了古时云的名字,还称他是医学领域的专家。照片里的他有些阴郁,眼白比常人多,阴恻恻地盯着镜头。
盛和的声明出得倒快,还没到下班时间就挂在了网上,说此事纯属无稽之谈,古时云“是一位富有爱心和同情心的医学专家”,有人利用他的爱心造谣生事,相当可耻。
语气倒是唬人,但也没阻止网民狂欢。特别是狗仔偷拍的照片一出,让本就口碑极差的古楠彻底沦为了笑柄。
我刷着网上的评论,感觉有些人半年前就见过,和当初骂叶丹青的是同一批。
我问叶丹青,古时云会离开董事长的位子吗?叶丹青笑了笑,说没那么容易的,古时云那个人……
我追问那个人怎么了?叶丹青啧了一声,说她不喜欢古时云,从小就不喜欢,觉得他有点阴森,有点吓人。
“段岩想把古时云弄下去,让谁上位?”我问。
叶丹青说了个意料之外,但情理之中的名字——古时雨。
古时雨是古灵的母亲,古时云的妹妹。古峰重男轻女,虽说古时雨一点也不比她哥哥逊色,但始终得不到重用。就连古灵也比不上古楠,她表面风光,其实一点不受重视。
所以古时雨暗地里和段岩结盟,想扳倒父亲和哥哥。
我被这些人的关系搞得晕头转向,古家这几个人拉出来可以写一本小说了。也难为叶丹青从小就和他们打交道,那家人盯着她就像狼群盯着肉,势必要把她弄进家门,成为一面可以利用的旗帜。
如果我是叶丹青,看到古家的负面消息一定会幸灾乐祸,但她看上去并没有很高兴。
在我面前她只是叶子,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都埋在地下,可不代表它们都不存在。那些风云变幻迟早要卷到她的脚下,到时她又能否全身而退呢?
新闻第二天就被压了下去,又被跨年的喜庆氛围冲得越来越淡。网民的愤懑并没有等来该有的解释,即便大家对盛和信任下降,可有病还得去医院,医疗器械该用还是得用,何况新闻里那些案例都在国外,愤懑的同时又暗暗松了口气。
丁辰说,这事就这么完了?
我说,大概率是的。
丁辰说,怪不得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我们感叹了一阵,丁辰又讲起古楠。说两个月前古楠还去过她们公司,他不知道叶丹青已经走了好几个月了,就朝身边的助理发脾气。
哼,真把自己当正牌男友了。丁辰配了一张最新的古楠表情包。
隔了一会,她问我准备去哪里跨年。我说就在家,她又说没劲,她要去沙滩上看烟花,新的一年一定狠狠赚钱。
我可不像她那么有仪式感,什么跨年、除夕、情人节,对我而言就是普通的一天,没有庆祝的必要。今年应该还像往常一样,去霍展旗那里吃个晚饭,然后打打麻将,各回各家。
叶丹青也对这个安排没有异议,但我还是给她打了个预防针,说可能小舅一家也会去,他们……比较烦人。
刚刚我还在嘲笑古家,现在却笑不出来了。我家一样有本难念的经,大仇小恨由来已久,掺杂了感情和利益。家人互相算计、打击起来,只会更稳准狠,一点情面也不留。
这不,今天家庭群里又吵成了一锅,我妈说今年过年依然不回老家,明年春天再挑个时间来看外公。小舅紧跟着问,为什么不回?你不是和方鬼子分开了吗?
方鬼子是我爸,年轻时候是个酒鬼,所以外号方鬼子,就像霍展旗他爸外号霍鬼子。
我妈顾左右而言他,说自己有事,小舅妈逼问她到底有什么事比过年还重要。我妈生气,直接摊牌说自己交了新男友,要和他一起旅游。
她还发了两人的照片,新男友比她小一些,三十多岁,有一个女儿。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个人。
“你妈妈好有意思。”叶丹青翻着聊天记录不住赞叹。
是挺有意思的,我要是像她一样心大,也不至于活得这么累。
跨年之夜,势必会刮起一阵血雨腥风。我妈不在,我代母受过,即将被推上风口浪尖。果然,一进烧烤店,两道鄙夷的目光就射了过来。
小舅妈对我一直没有好脸色,我一说话她就咂嘴,好像我的话经她一咂就能变得一文不值。小舅没这么明显,但他绵里藏针,随时准备接过小舅妈递来的刀,补在我身上。
舅妈年轻时候是电视台主持人,风光无限,媒人踏破门槛。小舅却游手好闲,因为长得不错被小舅妈看上做了上门女婿,靠岳父在电信局谋了个差事。
小舅唯一的优点是有自知之明,尽职尽责当狗腿子,既是小舅妈的敢死队,也是应声虫,必要时还甘当替罪羊。
跨年夜是我为数不多能见到小舅的时候,饶是如此,心情也难好。
我硬着头皮打了招呼,和叶丹青坐在靠门的位置。小舅妈的眼睛在我俩身上来回照,叶丹青毕竟是客人,她态度收敛了些,问:“这就是住在你家的朋友啊?叫什么?”
叶丹青回答了她,小舅妈又问:“做什么工作啊?”
之前我叫霍展旗和邢云对叶丹青的身份严加保密,所以家里没人知道叶丹青是做什么的。我正准备回答她在珠宝公司工作,却被叶丹青抢了个先:“我还没有工作。”
不光是我,霍展旗和邢云也很吃惊。不过叶丹青的话里有一半是实话,只有我知道罢了。
小舅妈讥笑一声,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们一眼,好像在说你们真是一丘之貉。我苦笑,我要真和叶丹青是一丘之貉,早就实现了财富自由。
“方柠还是这么不靠谱,光长年纪不长脑子。”小舅语调欢快,很高兴看到我并没有取得什么成就,还交了一个同样“没本事”的朋友。
“她哪里不靠谱了?”叶丹青有点生气地说。
气氛一时遇冷,他们从来没见过被长辈批评,居然还厚着脸皮反问的人,小舅不满地说:“这么大人了,工作不稳定,对象也没找,每天开着个破车不务正业。我们看着她长大的,不比你了解?”
这些话每年听几遍,我早就免疫了,可叶丹青听不得,她放下筷子,语气不大友好:“就凭你说的这些话,你就不了解她。”
我怕她和小舅吵起来,急忙拉住她的胳膊。大姨也跳出来打圆场:“现在的年轻人都这样,跟我们那时候不一样了,咱们就别操心了。”
小舅和小舅妈面带愠色地交换了一下眼神,看在大姨的面子上,他们暂且放过了我,但转头又把火烧到了我妈的身上,说起她和新男友的事。
他们身边的离异中年男女都过着深沉内敛的生活,靠亲朋好友介绍踏实稳重、同样离了婚的伴侣再结良缘,可没人像我妈一样,找个比自己小那么多的。他们叫我劝我妈收收心思,别每天情啊爱啊的。
“她自己怎么开心怎么来,我管不着。”我一边嚼烤串一边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我爸我妈对我从来都是放养,有时候我也觉得他们放得有点过分,但我也因此拥有了绝对的自由。
他们从来不干涉我的事,我自然也没道理管他们。我一只懒散的羊,把同样懒散的羊倌赶回羊圈,怎么可能呢?
小舅妈咂了一下嘴,转头对小舅说:“跟她妈一个德行,也是个白眼狼。”
“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叶丹青突然对她说,“我没觉得方柠和她妈妈有什么错。”
小舅妈脸色一下青了,耐着性子说,二姐这个岁数的人应该坚守本分云云。叶丹青越听眉头越紧,听完,她有点故意地问:“你是不是羡慕她?”
小舅妈的筷子从桌上滚到地上,她夸张地说:“我羡慕她?开玩笑!我凭什么羡慕她?她有什么值得我羡慕的?”
霍展旗立刻起身给她拿了一双新筷子,小舅拍着她的肩膀叫她消气,别和年轻人一般见识,她们什么都不懂,又转头对叶丹青说:“你这个小姑娘,一点没礼貌。”
“礼貌?”叶丹青冷笑,“我是方柠的朋友,你们却当着我的面贬低她,这叫有礼貌?”
没人敢吭声,叶丹青当老板练出来的终极绝技就是压迫感,弥补了年纪上的不足,成功地震慑了在场所有人,包括我。
最后还是霍展旗干笑了几声,提起了别的事,但气氛已经坏了。我和小舅一家角色转变,轮到他们食不知味,我大快朵颐。
我们很快散伙,霍展旗不敢提打麻将的事,大家话也没说几句就分道扬镳了。我和叶丹青走进寒冷的夜晚,我有点幸灾乐祸地说:“这是我家第一次跨年夜气氛这么紧张。”
“以前气氛都很好?”
“差不多吧。”
“你以前也没少挨骂吧?”
“每年的保留节目。”
“如果快乐建立在你的痛苦上,有什么意义呢?”
我抱抱她,说:“谢谢叶老师。”
我猜他们一走远一定大讲特讲我的坏话,将我从小到大的顽劣行径一一批判,再褒奖一下自己对我照顾有加,其实不过逢年过节叫我吃几顿饭罢了。
但谁在意呢?今晚我很开心。
走在桥上,我对叶丹青说,还不想回家。她问我想去哪?我说逛逛?她笑着说,好啊。我们穿得像两头胖胖的熊,挽在一起,沿着大桥下了河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