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吴太太的福,这顿饭吃得还挺温馨。
酒足饭饱,我照例起身去要去厨房洗碗——吴太太在家十指不沾阳春水,我都回来了总不能让老爹既做饭又洗碗。但是我去就意味着要把闷油瓶留下来独自面对他俩,于是我决定拽上闷油瓶一起。
“干什么?”我还没出声、吴太太就打断我了。
“你去洗你的碗去,我们乖乖第一次上门、哪有让人干活儿的道理。”
她笑着去拉闷油瓶,
“乖崽别理他、多久没回来了总得干点儿活儿。你过来坐,陪我说说话。”
闷油瓶看我一眼,眼里居然有些无措。我冲他眨眨眼,告诉他我也没辙——吴太太是我们家食物链顶端,没人惹得起。
洗碗的时候我眼皮直跳,我飞速洗完出去、就看到吴太太正抱着几本相册笑得花枝乱颤。闷油瓶也低头看着相片,脸上也挂满了藏不住的笑。
我心道不好,凑近一看、果不其然。
是不是每家的妈都有这么个当自己对象面儿揭自己短的坏习惯?!
“行了行了,多少年前的东西了、不许看。”
我伸手夺过来,
“哦哟,还不好意思上了。”
吴太太揶揄我。
“有什么关系嘛乖乖又不是外人,你看看你小时候多可爱哦哪像现在烦得嘞。”
我强行岔开话题,望向闷油瓶:“礼物拿出来吧。”
他点点头,去拿放在玄关的袋子,抽出两个檀木盒子挨个递给我妈和我爸。
“小哥送的——当然是你们儿子我挑的,看看吧,不喜欢也没辙、就这一份儿。”
吴女士端着那环玉镯看了半天、笑得合不拢嘴。
“乖乖眼光真好,这镯子年头不短吧。妈妈很喜欢,谢谢崽崽。”
我俩都猛的一抬头。
然后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里的……难以置信。
这实在不是会出现在闷油瓶脸上的表情。
看来真的不是我幻听。
吴太太倒是很淡定,拿起抱枕就要扔我。
“看我做什么?不是你说的下半辈子都跟人过吗?”
然后推了一把我爸,“红包呢?拿出来呀。”
我爸从兜里掏出来一个巨厚的红包、吴太太一把夺过来递给闷油瓶:
“乖乖新年快乐,正月里都算年、这是爸爸妈妈给你的压岁钱、要收下的。”
说真的,这一路上我想了很多种场景,甚至都做好了被我爸妈打一顿连夜带闷油瓶私奔的准备。可是唯独没有想过……她会这么自然而然地叫闷油瓶“乖乖”“崽崽”、自然而然地接过闷油瓶送的礼物、自然而然地拿出准备好的红包、自然而然地跟他自称“爸爸妈妈”……
哦对,她一进门不就说了么?是“儿子们回来了”。
长久莫名的沉默。
闷油瓶眼睛红红的、客厅的灯是黄色的、他整个人的轮廓被照得柔和又温暖,我看着他的侧脸、悬了很多很多年的那颗心摇摇欲坠。
“……崽?”吴太太小心翼翼地开口,
“……嗯……你是不是一时没办法接受这么叫我?没关系的……”
“不是。”
闷油瓶出声,是拼命压抑哭腔的语气。
他突然跪下来,接过我妈手里的红包。
“谢谢……妈……”
后面那个称呼的声音很小很小,可是我听到了。
咚。
是心终于落地的声音。
我本能地去抓他的手,不敢抬头、眼泪早就爬满了整张脸——说实在的有些难堪,这两天哭的比过去十几年还多。
“哎呀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快起来,小邪你也是、快把人拉起来别愣着。”
吴太太手忙脚乱地要拉闷油瓶,又分出一只手去抹自己眼角的泪。
“收下就好、收下就好。大过年的、可不许掉眼泪。”
说完自己又忍不住、忙拿纸巾擦,又不好意思地笑笑。
她抓着闷油瓶的手没忪,又牵了我的手覆上去。
“小邪这孩子啊,从小野惯了。本来给他取这个名字、是希望他一生平安顺遂,无邪无灾。谁知道他最后……还是走上了这条路……”
“妈……”
我忍不住开口,却也再不能多说一句。
“前几天他二叔跟我们说这件事儿,我和他爸……想了很久。我其实……其实一点都不意外。”
她笑笑,泪落到我们仨交握的手上。
“你们在一起……挺好的,真的挺好。你可能不知道,你进……你走那十年,小邪就变了个人似的……家不回、爸妈也不要了。外面的事儿我也不太懂、也懒得懂。我只想我儿子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就好了。后来你回来了,他又说要跟你们搬去福建……他爸气个半死,但是我看着他、整个人又有了人气儿,重新活过来了似的,就随他去了。天底下……天底下哪个当妈的不知道自己儿子的心思呢?我可能比他还早意识到他在想什么。你们能在一起,我真的很开心。很开心……”
吴太太嘴上说着开心,却哭成了泪人。说来也怪,我一直以为自己没心没肺,却在这个傍晚、生出了对父母后知后觉的愧疚……
“好了,”是我爸开口,他声音也有些抖、但还算稳定。
“你看你哭的,把孩子们吓着、这哪是高兴。”
吴太太由着我爸给她擦眼泪,泪眼眨也不眨地盯着闷油瓶。
“我知道我知道,我就是觉得…… 我就是觉得乖乖太苦了……孩子,这么多年你都是怎么熬过来的啊……太苦了,妈妈心疼的呀……“
她再也抑制不住情绪,把闷油瓶揽到怀里抱着他哭。
“可怜的乖乖,怎么这么苦啊……多让人心疼啊……妈妈好替你难过啊……”
后来……后来记不清了。
所有人都在哭,其实也不是真的难过。只是情绪到了某种极浓烈的程度,非得一场大笑、一场恸哭才能宣泄。
闷油瓶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抱着我妈。我一手抓着他一手揽着我妈的后背,她好久才平静下来、反握住我的手和闷油瓶叠在一起。
“好了好了,妈妈太高兴了。有点激动……都过去了。乖乖以后要快快乐乐的,你们两个以后要好好的,知道吗?”
她看看闷油瓶又看看我,
“小邪,你要好好对人家。听到没有?不许欺负崽崽。”
?
我?
欺负他?
“诶诶,您亲儿子是谁啊吴太太?再说我欺负他?”
我看一眼闷油瓶,
“你觉得我打得过他?”
吴太太却白我一眼。
“你就仗着他舍不得打你吧。”
“乖崽、你别怕他,他要是欺负你了你就跟我说,妈妈帮你揍他、啊?”
闷油瓶看看我又看看我妈,很轻地摇了摇头。
“谢谢……妈妈……吴邪他……很好的,我会照顾好他的。您放心。”
“好了好了。”我爸出声打圆场,
“小孩子们刚回来、让人家好好休息。你也是、哭着么凶明早起来又要说眼睛肿了喊痛哦。”
“那你不知道给我拿冰袋敷!孩子回来我高兴怎么啦!”
“好好好……”我爸眼瞅着引线又要炸、一把把我妈拉到怀里往卧室拽,一边冲我使眼色:“你的房间客房都收拾干净了,你们随便吧。早点休息,明天起了回奶奶那儿。”
我一看这情形、再说回吴山居也不合适,就拉着闷油瓶进了我卧室。
“唉……”,
我往床上一摊,这一晚上折腾的、大起大落、身心俱疲。
但是是那种一切尘埃落定之后的奇异满足感,连疲惫都因为这种满足而显得饱满黏人。
闷油瓶还站在床边儿打量着房间——又或者是单纯没缓过神来。
我抬脚勾住他的膝盖一用力,他整个人就朝我扑了过来。
发呆的闷油瓶反应也很快。他在要撞到我的0.01秒撑住床垫,于是我们的鼻尖因为0.01厘米的距离而免于碰撞的灾难。
我看着他还有些红痕未消的眼睛,瞳仁黑漆漆的、照着一脸傻笑的我。
“崽崽”,我听到自己喊,
“瓶崽?”
趁他愣神的时候,我猛一下用力翻身而上把他压在了下面。
“瓶崽……”
我吻着他的头发、额角、眉梢、眼尾、鼻梁、侧脸、下颌、最后停在唇上……
一遍一遍地叫他,
“瓶崽……”
世人皆识道上阎王哑巴张,
无人知我怀中乖崽闷油瓶。
言语在此刻是多余的。我一遍遍吻他,一遍遍叫他。所有情绪感情透过温热的皮肤传过去,透过发抖的声线传过去,我知道他感受的到、因为我也感受的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