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酌回家后,亲手把夏欹的那条帕子清洗干净。
洗的时候才发现,那帕子上竟然绣着一只深棕色的小酒坛子,一弯明月高悬空中,边上还有几点大小不规整的黄色团状针脚。
如若单看,像是原本绣着的图样脱线了。
可结合着月亮一起看,这些黄色的线团,更像是夜里捧着月亮的星群。
现下姑娘家的绢帕,大多都是修花草鸟一类的图样,夏欹的这条帕子,倒是别具一格。
宋玉酌眼底露出一缕浅淡的异光,而后又迅速散去,继续揉搓着手里的软帕,有意无意地将有绣样的一面转到下边,不再去看。
洗干净帕子,在院子里仔细晾晒好。
她的确对夏欹所有忌惮,可该有的礼节还是要做到位,人家给她帕子擦眼泪,总归是出于一番好意。
万一是误会呢?
夏欹到底是她阿哥的心上人,她不能给阿哥添麻烦。
洗完帕子,宋玉酌算着时间,想着阿哥也快回来了,干脆就去了宋玉霖的书房,在那等着。
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
宋玉酌看着夜色,开始坐立不安。
又过了一会儿,宋玉酌打算起身去大门外等,宋玉霖就回来了。
见宋玉酌在自己的书房,宋玉霖愣了片刻,转而笑开了,随即将手里打包回来的冷油葱稞和四果汤递给宋玉酌,神色温和。
“绕路去了海安街西路口,所以回来晚了些,等急了?”
南阳海安街西路口张阿婆家卖的油葱稞,是宋玉酌小时候最爱吃的零嘴。
后来她跟着爷爷学做菜,自己偶尔也会做,但总觉得没有阿婆做的香。
宋玉酌心下一暖,“谢谢阿哥。”
“进来,边吃边说。”宋玉霖招呼妹妹进了书房。
两兄妹坐在书房的桌边,宋玉酌心里存着事,吃不下东西,一双乌眸盯着阿哥瞧,可见紧张,但宋玉霖俨然一副她不吃就不说的架势,宋玉酌这才拿起一块油葱粿来吃。
她吃着油葱稞,唇瓣难免沾了油渍,看着像只小馋猫。
宋玉霖仿佛看见自家妹妹小时候的样子,顿时忍俊不禁,他递了块帕子给宋玉酌,顺便把夏欹在咖啡馆里回他的话一字一句说给宋玉酌听。
“我已安排人去上海教会医院,调查需要些时日,事情未查明之前,阿哥答应你,绝不娶她进门。”
宋玉酌点头,又觉得自己给阿哥添了麻烦,很不好意思。
“若她真不是……只希望这件事不要影响到阿哥跟夏小姐的感情,不然我真是罪大恶极。”
“若因为这么点小事就受影响,那这份感情本身也是不牢固的,分开是迟早的事。”
见阿哥说的坦然,神色间并无半点勉强,宋玉酌这才稍稍放心。
兄妹俩一起吃了点夜宵,又聊了些别的事,也就各自回房歇息了。
有了阿哥的保证,再加上吃了最喜爱的小吃,宋玉酌心情放松了许多,晚上睡得很好。
宋玉酌一觉睡到五更天,然后起来洗漱。
她一头乌发,发质蓬软顺滑,就在脑后随意编了一条粗麻花辫,然后穿上了新衣裳。
新衣裳还是她姆妈为了要见夏家人,特意给她选的。
当时挑了时下流行的蕾丝旗袍,也挑了几件老式衣裙。
何须眉买起衣服首饰,那是很上头的,她热衷打扮,也喜欢给女儿置办衣服。
譬如昨天去酒楼会面穿的那件旗袍,以及现在宋玉酌穿的元宝领子的水蓝色倒大袖上衣和直筒裤,就是何须眉亲自买的。
宋玉酌喜欢倒大袖的款式,穿这样的衣服,手脚都没什么束缚,很适合去酒楼后厨做活儿。
天热了,手帕那样的小料子,差不多一个时辰就能干。
去玉鹤园之前,宋玉酌到院子里,把已经晾干的手帕收下来,叠放整齐带在身上。
手帕是夏欹的东西,还是贴身的物件儿,宋玉酌自然是不想留在身边,既然已经干了,她要赶紧还回去。
她的第一想法,是差家里的妈子去一趟,这样她就不用亲自过去。
可今日约好了要给夏家送餐食,她肯定是要去一趟的,趁此机会可以把帕子一并还了,若还要单独遣人去送,怕是要让对方多想。
宋玉酌心里有一百个不情愿,可为了不影响阿哥的婚事,还是要注意些的。
……
睡眠好,人气色也就好。
宋玉酌五官生得精致,皮肤也白,此时脸庞莹白中透着点红润,像极了这会儿刚开始成熟的水蜜桃,唇色更是天然的红,所以素颜就很好看。
何须眉眼光好,水蓝色的倒袖大衣乍一看好像很普通,可细节质地做得绝佳。
襟扣用的是雪白圆润的珍珠,每一颗都大小一样,衣摆还用钩针绣出了栩栩如生的一朵朵百合花。
再加上宋玉酌墨发红唇,身段高挑,浑身都透着一股子年轻姑娘家的懵懂清冽,如今天气热了,她又是一路打着伞走过来的,故而出了点汗,清隽的眉眼带着点水汽,眼波流转。
当玉鹤园的伙计们见到宋玉酌时,都觉得小老板今日特别好看。
女为悦己者容,这句话是有一定道理的。
只是宋玉酌在情事方面还很懵懂,没有需要讨好的心上人,所以穿着打扮方面,向来都是有什么穿什么,怎么舒服方便就怎么来。
有人夸她,她只觉得是客套。
酒楼后厨工作的人,通常都是天不亮就开始忙。
这会儿还早,宋玉酌打算先在厨房里忙一阵,晚点再去还手帕。
打算好,她也就收了心思,认真清洗昨天没处理完的覆盆子。
覆盆子用来做果酱,腌制好以后就放进坛子里,要吃的时候舀一勺出来,蘸酱可以搭配蒸米糕,或是油条,地莓则是拿来做新菜品用。
宋玉酌打算用它来炒海螺片。
海螺是咸的,而这次她摘回来的都是些成熟的地莓,酸味儿少,咸甜搭配起来,又带着海螺的鲜香,味道应该会不错。
宋玉酌忙起来,就不管周边的声音。
她做菜的全过程,都是允许人旁观的,并不藏着掖着。
酒楼里的伙计也早就习惯了,忙完自己的活儿以后,就光明正大的看,然后在宋玉酌有需要的时候从旁搭手。
先蒸了一笼白米糕,等活螺肉洗干净处理好,宋玉酌将它切成薄片。
她的手白皙干净,显然是读书人的手,除了手指缝不太明显的几道浅浅刀疤之外,其他地方都细嫩得要命,白得晃眼,跟后厨里其他伙计都不一样。
要不是她拿菜刀的样子十分娴熟,外人看了,只当是哪家的千金大小姐一时兴起下厨玩乐。
地莓炒海螺片讲究的是火候。
螺肉炒得太老,口感就要变差,需得仔细着把控。
出锅装盘好,宋玉酌把它分成两份,又拿出一只深棕色的小瓷瓶,里面装的是她自己秘制的鱼酱油。
她往菜上滴了几滴,用作调味,然后盖住一盘,不让温度和鲜味流失得太快。
另一盘,她自己尝了一筷子,还算满意,就招呼后厨里的其他伙计们也都来尝。
“海螺片还能和地莓一起炒?嚯!还真好吃,我可算是长见识了。”
“你别说,这螺片鲜嫩,好咬,甜咸口,老人孩子都能吃。”
“小老板,这道菜可以写进菜谱!”
宋玉酌收获了一众人的好评。
既然都觉得好吃,那她就带点到大饭店去。
不管阿哥跟夏家小姐的结局如何,她作为宋家人,作为阿哥的妹子,礼节做到位总是没错的。
于是宋玉酌盛了地莓炒海螺片,蒸米糕,覆盆子果酱和三份上等冰燕窝,装在食盒里,叫了一辆黄包车去大饭店。
宋玉酌坐在车里,那纤白的手指腹总忍不住去摩挲食盒的提手。
一想到待会又要见到那张令她惧怕不安的脸,她有点无奈。
当年那个女人给她留下的阴影太深,以至于回南阳以后,她整夜整夜睡不好,总是梦见那个女人磋磨她的情形。
这样恍惚受惊的状况,断断续续维持了有大半年,后来那张脸在她的脑海里逐渐淡化模糊,与其说是忘记,不如说是被她下意识地掩藏起来。
直到夏欹出现,骤然唤起了她所有不堪的回忆。
正是出工的高峰期,街上人多,恰逢电车从轨道上经过,铃铛叮铃铃响得热闹。
拉着宋玉酌的黄包车车夫对南阳的路况特别熟,人也机灵,不往人多的地方凑,繁华地带待了没多一会儿,就拐进了小巷子里。
于是身后电车和人们说话的嘈杂声逐渐变小。
宋玉酌也不喜欢太吵的地方,尤其她现在心情不佳,更喜静。
隔壁街就是大饭店,过了这条巷子就到了。
周遭都是二层楼的洋房,外墙刷着白石灰,偶尔院子里的几支树枝伸出墙头,露出一点绿意。
宋玉酌打量着两侧风景,就那么漫不经心的扫着,纯当是放松心情。
而下一眼,一道熟悉的身影却闯入她的眼眸。
夏欹一改昨日保守规矩的打扮,这会儿着一条黑色缎面的高开叉旗袍站在巷口,一头乌发也烫成了卷,犹如海藻,神秘诱人。
旗袍料子紧紧包裹着她的身躯,曲线婀娜,腰细得让人移不开视线。
随着她扭腰走动的步伐,高开叉下露出的长腿又白又直。
因为白,所以那几道突兀且狰狞的刀疤尤为明显,为她风情万种的气质平添了野性。
巷子里除了夏欹之外,还有一个挎着藤皮箱的江湖郎中,中年男人,嘴唇边留着一圈胡须。
宋玉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夏欹走到那位郎中面前。
她巧笑嫣兮,嗓音低沉且魅,尾音略微拖长上扬,带着一丝慵懒不羁的兴味。
“有能祛疤的药膏吗,要效果最好的,钱嘛,我有的是……”
巷子里没什么人,故而很安静,哪怕离得远,夏欹的话仍一字不落地传入宋玉酌的耳中。
宋玉酌手指猝然用力,指背骨节变得苍白尖锐。
夏欹说她小腹上的疤痕,是在医院做了场手术才留下的,那么大腿上这些呢?
难不成她的大腿也恰好曾经发了炎,在教会医院做过手术?
夏欹真当她和阿哥都是傻子不成!
宋玉酌浑身血液翻涌躁动,又是气又是惧,连同指尖都在颤抖,手里的食盒倏地脱手,那些精致美味的菜肴,尽数狼狈地洒在了黄包车和青石板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