称作宴会,又可以叫做圆桌会议。每个来到极地宫殿的人,都是带着问题来的:他们听说神明燕客无所不知,一定能够为自己解惑。
经过多天的跋山涉水,秋杪早已饥肠辘辘,恰好今晚的饭菜特别符合胃口,便不自觉多吃了几口;不知道燕客怎么在这荒凉的极地搞到这么好吃的食物。秋杪一边动碗筷,一边用余光瞄着端坐在泥洹左侧主位上的燕客:它没有吃东西,就连手边的蓝色陶瓷杯中也没有倒入一滴饮品。
看着燕客依旧和往常那样从容淡定,秋杪的心中却早已波涛汹涌,它很想飞奔到燕客身边,痛诉自己这些天的辛苦,指责燕客怎么能一声不吭地就消失了。可是此时人太多,秋杪自觉应当矜持一些。
对于满桌的大餐,其余人却只是浅尝辄止,便放下碗筷。于是,充斥着整个宴会的餐具叮当声也销声匿迹了,徒留沉默。然而没有人离开,大家都在憋着不走,试图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许久过后,坐在燕客左侧座位的人类小男孩第一个开口说话。就像是真的小孩子一样,不会读空气,总在不合时宜的时候说话,其余人为了照顾他也开始搭腔,气氛竟然突然神奇地热络起来。
不过,这个名为庭小止的男孩,内心倒是比表面年龄要成熟起来。
他为大家讲了一个故事:
“在很小的时候,我曾经濒临死亡,却被一个灵类相救。这个灵将自己所有的灵力送给我,以维持我的生命能量。最终,它因为灵力耗尽而寂灭,而我继承了这个灵的超能力,成为气候操纵者,拥有聚集云朵、改变云团方向的能力,能够控制云、雨、雷、电,可以及时地预防暴雨洪灾,或是为久旱之地带来雨水。可是,承载了原本不属于我的灵力后,我的身体也停止发育,所以直到现在,我还是小孩子的模样。”
正对着庭小止的灵类星玥,轻蔑地瞟了他一眼。
庭小止继续讲述,“我听说彩虹的尽头是金子。一直以来,我的愿望都是得到彩虹尽头的金子。彩虹很玄妙,是我少数不能操控的气象之一;我更好奇的是,彩虹尽头的金子,究竟和人间的金子有什么区别。可是每当我试图靠近彩虹时,它总是会倏忽不见。多年前,一个成年女性遇到了我,她竟然能够看出我在操纵云团的移动,那时我就知道,她不是普通人。”
“她找到我,只是想和我交换一个条件:她帮我找到彩虹尽头的金子,而我要汇集出成吨的云朵,作为宇宙飞船的燃料。我并不知道宇宙飞船是什么,但是她的条件听起来很诱人,我就答应了。”
“我看到她向彩虹尽头的山丘跑去,那些彩虹就好像在等待她的追逐,在天空中停留了十天。十天后,她回来了,递给我许多块覆盖着白霜的金子。她的手臂上有红肿,是在靠近炽热的彩虹时被烫伤的。”
“我得到了金子,自然不能食言。将那些体积十分庞大的云团压缩到小小的飞船里,花费了我很多灵力,每个水分子都在抗拒这种凝结,最终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向我屈服。”
“灌满了燃料,一切都准备就绪。发射当天,她和其他宇航员穿着厚重的白色宇航服,向我、向其他工作人员挥手告别。飞船快速上升,但是在即将离开大气层的霎那,甚至还没有飞离肉眼可及的高度时,飞船爆炸了。在飞船爆炸的同时,她送给我的金子全部化为泡沫。”
讲到这里,庭小止转过头,看着燕客,提出最终的问题:请无所不知的神明告诉他,那个成年女子送给自己那样沉甸甸的金子,怎么会化作泡沫?难道彩虹的尽头不是金子吗?
作为神明,燕客洞察世事,它首先就明确地否定了,“彩虹是一个圆圈,没有尽头。”
这句话如同惊天响雷,炸醒了圆桌会议里的所有人。除了燕客之外,所有人都坚信彩虹有尽头,而且彩虹的尽头就是黄金;尤其是泥洹,当它独自带着沉睡退化的吞金兽来到金银山时,它真的以为那里就是彩虹的尽头。
“不过,我这里还有很多星星,比金子要珍贵许多,可以送给你一颗。”
对于燕客抛出的橄榄枝,庭小止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不,我只要金子。”
惊得燕客都不由得感叹道:“多么纯粹的人!”
气氛并没有因此冷淡下来,因为很快,坐在庭小止左侧座位的男人便自告奋勇,回答了庭小止的问题。
“如果这个女人是去金银山找到金子的话,就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因为金银山的金子并不是真实的金属,而是生灵心中的幻想,只能算作泡沫和虚影,是空间灵力的废料。只有当生灵心中的信念足够坚定,才能在金银山看到金子,当作金银财宝,换取其他物品。所以,当这个生灵死亡后,因她产生的金子也会烟消云散。”
庭小止很好奇这个男人的身份。
男人从西装里套出名片,递到庭小止手中。他毫不避讳,向在场的所有人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我叫钰食肴,原本是一只吞金兽,修炼成人后,现在是一名商人。做的生意也是老本行,倒腾废铁五金的。”他站起身来,绕着圆桌一一发放名片,“有需要联系我哈。”
回到座位后,钰食肴精明狡黠的眼神中,闪耀着一丝愁绪,“其实,听完庭小止所说,我也想起一件往事。那是在我快要修炼成人时期,我就住在金银山。也有一个人类女性,向我讨要好多金子。原本,每个想要得到金子的人,都需要牺牲掉自己的一只耳朵。不过那时候,我急于从妖怪修炼成人,在多多帮助人类的快速升级、和积攒一千个人类右耳的漫漫长夜之间,我选择了前者。所以,我免掉了那个女人的耳朵,甚至主动帮助她从山顶的岩浆洞里找到金子。在那之后没几天,我就修炼出了人形,来到人间,一直生活到现在。”
吞金兽,吞金兽。
秋杪终于想起来,在第一次进入迷林时,自己好像碰到过一只吞金兽。不料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被泥洹抢先了,“我曾经将一只想要从人类退化为妖怪的吞金兽送回金银山,不知道你是否认识它?”
“实际上,吞金兽族群一直在经历轮回。”钰食肴回答,“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恐怕那个想要变回妖怪,并且因为过于虚弱,已经退行成人类小孩形态的吞金兽,在被你送回金银山后不久,就被其他想要修炼成人的吞金兽吃掉了。在吞金兽族群中有个说法,吃掉完成修炼的妖怪可以增加修为,所以即使是同类,也会照吃不误。”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嫌弃地看着钰食肴,仿佛他刚刚茹毛饮血完。
钰食肴叹了口气,“我没有吃过同类,所以修炼之路更为曲折。当我终于修炼成人后,化名钰食肴,想要进入人间逍遥快活。可是,以前我也不知道做人这么难啊!我是个商人,可生意接连失败,现在又因为还不起高利贷,在被□□追杀。真绝望啊,还不如做回吞金兽。”
“但是我又知道,妖怪只有来到彩虹尽头才能变回原来的样子。可是,金银山不是彩虹的尽头,那里只是生灵伪造出来的幻象之地。而且,回到金银山,还有可能会被同类吃掉。”
听闻神明知晓世间所有事,钰食肴特意前来询问,如何才能安全地褪去人形,变回吞金兽。
在众人的注视下,燕客缓缓开口,“这座宫殿具有魔力,只要住上一晚,就能心想事成。”
“就这?”钰食肴脱口而出。
燕客眨了眨眼,不再多说一个字。
钰食肴半信半疑。
就像击鼓传花一样,在解答完钰食肴的问题后,所有人都看向坐在钰食肴左侧的秋杪,想知道它是带着什么问题前来。然而秋杪只想做个看戏的,它尴尬地笑了笑,将表现的机会交给坐在自己左侧的术筹。这是个灵类,秋杪甚至还记得当年术筹在灵界计算组里奋笔刷题的样子。
原本还在玩数独的术筹,突然感受到大家的目光所致,只好坐直,扶正眼镜,一本正经地介绍自己的情况。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我跟随灵类大部队进入人间。首先,我很清楚自己的能力:我具有远高于计算机的心算能力,理应承担高精尖工作。因此,我应聘了人类航天筹备小组的工作,并且顺利通过所有考核。这个航天筹备小组汇集了整片大陆的数学、物理、材料、能源人才,是所有人类开拓外太空的希望,能够拥有我,是他们的幸运。”
“航天筹备小组?我竟然没听说过。”秋杪对这个词汇并不熟悉。
“当然。最开始筹备时,是很隐蔽的,领导是想要等事成后一飞冲天。结果进行到中途,整个计划几近于流产,人类没有成功进行宇宙飞行。”术筹很藐视这个项目的领导,“在前期的计算阶段,人类依靠计算机算出了建造飞船的基本参数。可是,我的心算结果与计算机的计算结果有着细微差距,而我深信自己的计算是绝对不会出错的。因为这个误差很有可能导致飞船在外太空解体,我认为非常重要,就找到项目的领导汇报情况。”
“我将自己的计算过程完完整整地呈现出来,试图证明计算机的结果不够完整;这不是因为计算机出错了,而是计算机的现有水平无法达到较高的精确度。结果,他们的关注重点,竟然是我的计算能力怎么能比计算机还要厉害。项目组中的每个领导,包括大多数同事都开始排挤我。我明白,这是因为他们都想拥有我的特殊能力,但是无法拥有,所以才会用恐惧的、生疏的态度对待我。”
“我很生气,为什么人类这么看重出身?如果想要做成一件事,应当更看重能力才对。总之,就是因为能力过于出众,我遭受了嫉妒和不平等待遇,甚至被质疑是妖怪。在筹备组过得太憋屈,我就辞职了。”
“然而,我没有彻底退出这一行。不久后,一个成年女子找到了我。我也认识她,她原本也是航天筹备小组的成员,只不过我们入职了不同的部门。我在计算部,而她在宇航员部。”
“在选拔宇航员时,女性候选人的数量和男性候选人基本持平。我也偶然听说过候选人的训练成绩,不管是身体测试还是心理测试,女性的成绩都明显高于男性。不过很奇怪,在讨论训练成绩时,所有教练都是唉声叹气的。”
“直到那个成年女子找到我,我才恍然大悟:自始至终,他们压根就没考虑过女性宇航员,选拔时这只是为了搞个男女平等的噱头。结果在训练过程中,女性候选人的表现竟然始终碾压男性。还能用什么借口打压女性候选人呢?还真让他们想到了。”
“就在我辞职后不久,筹备小组在训练的第三阶段,以‘她们要照顾家庭’为由,将13名女性候选者全部劝退。为了能够探索宇宙,她们互相鼓励,启动了一个全新的计划:破壁计划。经过艰难的游说后,她们终于拉到投资,紧接着便找到我,以及其他曾经在灵界计算组或材料组工作过的灵类,它们同样被人类群体排斥在外。我们负责计算建造飞船的各种数据,由一群残疾人工人制造飞船。按照破壁计划的发起人,也就是那个主动找到我的成年女子所说,这时一支由边缘人组成的队伍。”
“人类的官方筹备组因为突破不了计算屏障和材料学屏障,工作迟迟没有进展。而破壁计划却在短时间内建造出了这个空间第一艘可以发射升空、绕地飞行的宇宙飞船。很快就到了发射当天,正如刚才庭小止所说,飞船爆炸了。”
“作为局内人,我知道更多的情况。在飞船升空后,我始终盯着监控设备。与航天员相连的人体健康监控仪传输回来的数据显示,所有航天员均在发射后十秒出现猝死症状,呼吸急促,心跳骤停,然后才是飞船快速解体,产生了火球与烟雾,最终爆炸。”
术筹向燕客发出疑问,“在我的计算结果中,飞船内的气压调节装置会将空气始终维持在一个安全范围内,可结果却是,所有航天员因窒息而猝死,我想知道,是我哪一步计算错误了吗?”
“这个问题,你肯定自己调查过。”燕客没有直接回答。
确实,术筹早已将飞船残骸、以及包括四肢、躯干、内脏在内的人类遗体一一收集,并请来专家进行共同研究,结果就是,没有发现飞船有任何纰漏。
“事实就是如此,你没有计算错误。”燕客定下结论。
“我懂了。”术筹脸色一沉,有了燕客的回答,一切都了然于胸。
而秋杪却满脸疑惑:你懂了?你懂啥了,讲给我听听啊。
还没来得及探过身去问术筹,一阵剧烈的响声从楼上传来。这动静很大,甚至连燕客都轻轻抖了一下。大家不约而同向三楼的尽头看去,秋杪察觉到,应该是从燕客的工作间传来的巨响,似是野兽横行。
燕客扶着桌子站起来,“各位,今天的圆桌会议就到这里。”它不急不慢地离开,秋杪有点着急,不想错失和接近燕客的机会,也站起来,立即跟在燕客身后。
就在秋杪快要踏上旋转楼梯时,听到圆桌边又传来谁说话的声音:是教授祝问弥。按照顺序,她原本应该是下一个提问的人,如今神明提前离席,祝问弥仍旧兴致不减。
因为,她的问题,不是问给燕客听的。
“诸位,在你们的故事中,都遇到了一个成年女性。请问她叫什么名字?”
只听到庭小止、钰食肴、术筹异口同声道:“阿芙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