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辞把门口的木牌收好之后,从里面把正门锁上。他又给老人留下一张纸条,约定了下次探望的时间,然后拉着袁翮从后侧的小门离开。
两人走出略显昏暗的小街,袁翮跟在方辞身后半步,任由他在陌生的夜晚里领路。
方辞穿了一件白色的T恤,右后肩的位置有两朵小花,路灯照到上面的时候格外显眼。也许是因为喝了酒,袁翮身为创作者的一点浪漫情绪被勾了起来,他竟然觉得这两朵小花就像今晚的他与方辞,都挺开心的。
这样想着,一只手已经碰上了方辞的肩膀。
方辞略带不解地回头:“怎么了?”
袁翮如梦初醒,笑着摇了摇头:“刚刚有只小虫子看上你肩膀上的花了。”
方辞没在意,点点头继续往前走。
广州的夏夜热意不减,混着江边的风,潮热的让人心烦。从前方辞就很讨厌这样的天气,但横亘在心头多年的别扭误解随着几杯酒溶解,今晚的潮热湿气也变得亲切起来。
方辞先开口问:“你之前有来过广州吗?”
“没有,这次是第一次来。”
“那你要是想出来逛逛,可以叫上我,有空的话我都可以陪你。”
他可以陪我。
袁翮心想,他们真的可以像以前那样闲聊说笑,彼此陪伴吗?
“喂——袁翮——”
方辞看着他,脸上带笑:“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在想去哪里玩比较好。”
“这个简单啊。我猜你大概对游乐园什么的没兴趣,哎,你们搞创作的为了找灵感,不是都喜欢到处逛吗?”
“广州中间的几个区,一个区逛一天怎么样?夜游珠江也是个好选择,可惜今天太晚了,你想玩的话我们再找时间来。”
“广州好吃的也很多,不过我好久没回来了,不知道那些店还在不在。我跟你说,一天吃五顿都不一定能把广州吃遍。”
“唉,这里什么都好,就是太湿热了,天天都像蒸桑拿。”
“.......”
袁翮听着方辞侃侃而谈,笑得格外温柔。他都快忘了,方辞不生气的时候,也是可以很生动的。
“方辞。”
“嗯?”
“你记不记得我说,你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方辞翻了个白眼:“你说我变得更像个人了嘛,记得。不是我说,你就这么喜欢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袁翮想起来也忍不住笑,他稍稍正色道:“我当时的表达不够好,当然,也有点想气你的意思。”
方辞斜眼飞了一刀过去,一句话也不想说。
“其实我是想说,你比以前多了一些人情味,不像以前,有点...木。”
“不好意思?我哪里木了?我机灵着呢好吧?”
“不是说你学习的时候木,就是...在人际交往上,比较木。或者说,不够有眼力见儿吧。”
“我说袁翮,当时我俩都没朋友,谁又比谁高贵啊?”
袁翮笑着挑衅:“那你现在就有了?”
“.....”
“你知不知道你有时候真的很讨人嫌?”
袁翮又低着头笑出来:“让你心理平衡一下,我现在也还是没朋友。”
“嘁,谁跟你比。”
方辞看了一眼时间,竟然已经是凌晨的一点三十八分。
袁翮注意到方辞的倦意,他问:“是不是太晚了?回去吧。”
方辞回应似的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不用管我——都说我今晚舍命陪君子啦——”
“还好我现在不是什么大明星,要不然明早我俩保准出现在大眼广场。标题我都想好了,什么‘方辞深夜密会神秘友人’啊,什么‘电影拍摄期间不务正业,在外游荡至凌晨’啊,啧啧啧,娱乐圈真麻烦。”
“那天我提出让你出演电影,你是不是特别生气?”
又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哼,生气,怎么不生气。我一个素人,你说指定就指定,这不是你的作品,你的心血吗?你以前对自己不负责,现在还是对自己不负责,这不气人?”话音刚落,方辞就意识到自己又说错话,抿了抿嘴,一时有些尴尬。
“我没想到你是气这个。”
“嘁,别的我也气。你这人怎么老想一出是一出啊?你对你自己的事情能不能有点规划?有时候我都怀疑你到底是想整别人还是整自己。”
方辞现在站在凌晨的马路边旁若无人地教训袁翮,袁翮比方辞高了小半个头,也乖乖地站在马路边挨训,俩人跟柱子似的,怎么看都觉得这个情景带点搞笑。
袁翮看着方辞,自己现在的想法有点奇异——他觉得方辞很可爱。
意识到这一点,这位编剧的脑子里开始上演大戏。
我?觉得方辞可爱?
可爱?我有觉得谁可爱过吗?
我有觉得哪个男生可爱过吗?
方辞他在训我欸?
我不生气?好像还有点高兴?
我觉得他训我的样子很可爱?
我真的这么贱吗?
我是M吗?不应该啊?
“喂——你今天怎么老走神啊?”
袁翮回过神,干笑了一下接回方辞的话头:“不规划有不规划的好处,这不就挖到方老师了吗?”
“你今晚和祝凝的老师的那场戏,我其实看到最后了。方辞,你的表演很精彩,这再次证明,我的选择没有错,任时这个角色非你莫属。
“不过有一点我也想纠正一下。你说让我刮目相待,其实不需要,我知道你言出必行,一定会做到最好。一直以来,你都是最好的那个。”
方辞难得听到袁翮这么一本正经的夸奖,他觉得自己的脸肯定红了。
周遭的一切好像突然安静下来,显得有点暧昧。
方辞掏出手机叫车,一边滑动手机屏幕一边嘀咕:“这个点应该还是能叫到车的吧,我从来没在外面逛到这么晚过。”
袁翮也觉得刚刚的气氛有点微妙,此刻方辞低着头,他没话找话,说起工作的事:“预计周四拍摄电影海报,应该下周就能把海报放出了。”
“哦,那我下周做微博认证吧。”
袁翮有点惊讶:“你玩微博?”
“少,就是偶尔逛逛,看些时事热点之类的,现在还要看自己的八卦。”
方辞的话匣子又打开了:“开机前两天我和叶谨书出去逛了一次,被拍了N张糊照,糊的我连自己的脸都认不出了,网友还能硬夸我俩长得帅,什么级别的眼睛啊。”
“而且现在电影拍摄才哪儿到哪儿,就已经有一堆人开始嗑cp了。合着现在网友都不喜欢自己谈恋爱,只爱看别人谈,还只爱看自己喜欢的人谈。”
“哎,你知道吗?我和叶谨书的cp连同人文都有了。哦,你知道同人文吧?”
袁翮心虚的要命,面上却不显,淡淡地点头回答:“嗯,略有耳闻。”
“也是,感觉你应该也不爱玩微博。”
方辞叫的车到了,两人一前一后上了车,两人并排坐在后座上,都不约而同地望向窗外。
直到袁翮开口:“方辞,我今晚很开心。过去一年里,今晚最开心。”
方辞转过头,两个人的视线毫无保留地碰在一起,就像他们在那节语文课结束后,隔着一个教室的人对望那样。
但又和那时不太一样,今夜没有响亮的铃声,只有两个人隐秘的心跳。
可能是两个人都感觉到了今夜气氛的不同寻常,也可能实在是太累了,两人下车走回房间的路上都没有说话,只是在关上房门前互道了晚安。
方辞洗完澡趴在床上,已经两点四十二分了,毫无睡意。
方辞点开他和袁翮的对话框,又点进袁翮的个人主页。
他看见了袁翮的昵称——空心羽毛。
“羽毛就羽毛呗,还空心,搞文艺的都这么矫情啊。”
系统提示:是否修改联系人备注为【实心的】?
“确定。”
改好备注,方辞打开飞行模式,按下锁屏,慢慢挪进被窝里,多年来的习惯还是帮助他很快进入了梦乡。
高中生的时间流逝得格外快,袁翮与方辞相识于上一个初秋,一转眼,图书馆大门前的合欢又要开花了。
两个人一起看完的书目已经能列满好几张便签纸,袁翮在期中考的时候第一次考进年级前三十,惹得方辞好一阵焦虑,担心“教好徒弟,害死师傅”。
今天方辞把最后两个章节看完了,他把书合上,盯着头顶零零星星开出来的合欢花发呆。
“袁翮,我记得你之前说你爸妈都是F大的教授。”
“现在还是副的。”
方辞被这样的较真逗笑:“行,副教授。那不也都是高知吗?哎,你那个‘翮’字也勉强算生僻字了吧,有没有什么说法?”
袁翮看出方辞想聊天,也把书合上,慢悠悠地说:“奋其六翮,而凌清风,飘摇乎高翔。”
“出自《战国策》。我老师说,当初给我起名的时候,用的是这句话里的‘翮’。”
方辞有些奇怪:“你老师和你说的?你的名字不是你爸妈取的吗?”
袁翮自嘲般地笑笑:“我爸妈,他们不会和我聊这些。”
“而且我的名字也确实不是我爸妈取的。我老师和我爸妈是一个学校的同事,又住在同一栋楼里,关系很好。加上老师是文字工作者,于是我还在我妈肚子里的时候,他们就决定让我老师给我取名字了。”
“据说我出生的前一晚,我爸梦到了翱翔的鹰,想要飞翔就需要翅膀。翮者,翼也,这样想的话,他们当初大概也是希望我能展翅高飞的吧。”
“可惜没想到,我不是能够高飞的翅膀,只是随风飘落的羽毛而已。”
什么意思?方辞想到袁翮大半年前那副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又想到他之前从不听课,作业习题也不做,啃老底吊车尾的状态。
方辞突然站起来,情急之下声量也跟着大起来:“你之前不好好学习是不是跟你爸妈有什么关系啊?”
袁翮被他吓一跳,扯着方辞的衣角让对方坐下。
方辞不依不饶的倔劲儿上来了:“别扯我,你说话。”
袁翮又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慢慢说:“你坐下我再告诉你。”
方辞这才拉着老长的一张脸坐回去。
“怎么说呢...我小时候比较迟钝,就是...学什么都比较慢。据说我两岁多了还不会说话,把我爸妈急得够呛,甚至担心我是先天性残疾。”
“那个时候我师母刚生了个女儿,我爸妈忙着评职称,就把我放到老师家。有一天老师为了哄我午睡,给我念了小半本《爱丽丝梦游仙境》,一觉醒来我就‘哎哎哎’的喊,喊了一下午,老师坚信我叫的是爱丽丝的爱...算了,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爸妈确信了我不是个哑巴,是个正常的小孩。”
“再后来嘛,就开始上学了。不用我说你应该也能猜到,从小学开始我就成绩平平。我爸妈开始给我找补习老师,但成绩就是提不上去,然后他们开始指责我不够认真努力,再后来...好像就认命了。”
“补习老师依然会准时到我家敲门,不过我爸妈不再过问我的学习状态,不再检查我的作业,连我的成绩条也不愿意看一眼。”
“我那时候多不甘心啊。没想到老天爷好像突然开眼似的,我10岁的时候拿到了我人生的第一个奖,作文比赛,全国级别的。当时吧,说是一鸣惊人也不夸张,老师和同学都夸我,我也特别高兴。”
“但我爸妈泼冷水的技能点都是点满的。我妈当时看到荣誉证书的时候嘴角都没动一下,看了一眼就和我说,‘光作文写得好有什么用’,我意识到,我爸妈在乎的只有分数和排名。”
说到这里,袁翮停住了,他在犹豫要不要跟方辞讲更多。
方辞一直垂眸听着,袁翮讲几句,他的心情就跟着沉闷几分。方辞想起他在第一节语文课后向袁翮提起的“交易”,所以袁翮一开始才看他不顺眼吗?这会儿袁翮突然停下,方辞下意识地将目光扫向袁翮,他也在纠结是不是要到此为止。
袁翮清了清嗓子,方辞才转头看向袁翮,他正想开口,袁翮先道:“我不是说老天爷开眼了嘛。从那个奖开始,我陆陆续续拿了好几个不同级别的作文比赛的奖项。不仅如此,我的成绩也在提升,虽然够不上年级前十,哦,大概就跟我现在的排名状态一样吧。”
那就是能在年级前三十徘徊。
“于是我靠着还算不错的成绩,几个还算看得过去的奖项,还有班主任的推荐,升上了附中的初中部。”
“我爸妈好像觉得我有救了,又开始关心起我的学习。没想到我又卡在了新的瓶颈,我依然能稳定地在一年内拿两三个写作的奖项,但是成绩一直卡在年级三十之后,年级五十之前。”
“对于这个情况,我爸妈好像已经预料到了,他们的态度也没有什么变化。我呢,那个成绩足够我升附中本部了,所以我想着维持住就好了。”
“一直到中考结束的那天,我听到了这辈子最荒谬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