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里的饭菜自然称不上好吃。
但是比起只有米糊糊的福利院,这里有炒粉、豆浆和鸡蛋……对西西来说,已经是难得的丰盛了。
她乖乖坐在床边,两只手艰难地搭在低矮的床头柜上,半张脸埋在餐盘里,只露出一双大眼睛。
一下又一下,时不时偷偷瞅眼侧对着爸爸。
动作简直不要太明显!
殷驰好不容易恢复的脖颈又泛起微红,猎豹焦躁地站起身,开始追着尾巴打圈。
小姑娘的视线顺利被猎豹引了过去,如有实质的目光终于转移,殷驰松了口气,又有些别扭的不满。
又看到了什么?怎么随随便便就会被转移注意力?
眼见监狱一霸即将陷入奇怪的自艾自怨中,门外传来些许动静。
那脚步声微不可闻,殷驰肌肉瞬间绷紧,被刻意压制的杀气溢出,一眨眼的功夫,他已经站在了铁门之后。
此时猎豹刚好转到了床边,西西正准备悄悄撸一把,忽然眼前一花。
等她回过神来,状似软萌可欺的猎豹已经一跃而起,悄无声息地落在殷驰的肩头,爪子闪着森冷的寒光,正对着狱门方向。
殷驰的质问声中带着冰碴,“谁?”
门外的小个子浑身一冷。
在他看不见的世界里,有只蜘蛛在他头顶耀武扬威。
它用蛛丝黏住窗框、正准备顺着窗槽往里攀……忽地感受到那股可怖的气息,整只蛛一僵,立刻掉在窗框上开始装死。
浑然不觉的小个子扬声:“驰哥,是我,我来送药……还有人贩子名单!”
殷驰绷紧的肌肉稍稍放松,“丢进来。”
窗框被顶开一条缝,一张写满字的A4纸包着三盒药膏,艰难地挤了进来。
“嘭”地落地。
殷驰没有马上去捡,小个子半天没听到动静,福至心灵,抬高嗓子,“那我先走了驰哥!”
猎豹金眸微眯,透明的蛛丝随风晃了晃,恰好黏到小个子头顶,他一动,那只“死去”的蜘蛛顺利被拽落,晃晃荡荡地垂落在宿主的脖颈处。
小个子挠了挠脖子,什么也没摸到,只能嘀咕着加快了脚步。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殷驰才俯身捡起药膏和清单。
猎豹稳稳落地,金色的兽眸下意识望向西西,发现小姑娘似乎情绪有些不对。
她感受到猎豹的视线,赶忙将脑袋埋进碗里,这回连眼睛都没露出来了。
她慢吞吞地、一口一口,将碗里最后一点炒粉吃得干干净净。
小肚子肉眼可见地鼓了起来,西西摸了摸肚皮,看了眼孤零零的鸡蛋,为难地又伸出了手……
忽地,一只大手伸了过来!
西西一惊,顺着看过去,“鸡蛋犯子”已经剥好壳,正堂而皇之地将抢来的鸡蛋放进自己嘴里。
三两下解决完,他斜睨,“吃饱了?”
西西呆呆点头。
殷驰伸手用纸巾将小姑娘颊侧沾着的炒粉擦干净,边收拾桌上的残骸,边朝洗漱的方向点了点,“去洗洗脸洗洗手。”
“洗干净点。”
西西又呆呆点头。
等殷驰三下五除二将残骸收拾完,一回头,小姑娘还傻傻地搁那站着呢。
“傻站着干什么?”眉间的刀疤微动,语气是一贯的不耐,“洗干净擦药。”
西西的视线也跟着他的动作移到他手中的药膏上,爸爸手上除了药,还有一张纸。
一张……人贩子名单。
小团子如遭雷击,瞬间就醒了,她慌乱地快速点头,半跑着凑到洗手池前,生怕慢了一秒就会被讨厌……被直接卖掉。
打开水龙头,水声哗啦啦。
一个不注意,西西的眼泪鼻涕也跟着往外冒。
幸好她动作快,赶忙将脑袋凑到水龙头下。
目睹一切的猎豹:“!”
它想咬住殷驰的衣角将他拖过来,奈何一人一豹压根不在一个图层,无论怎么扯都是徒劳。
殷驰正看“人贩子名单”呢。他记下上面的名字和工号,随手团成一团。
一回头,就看到一个湿漉漉、红通通的小姑娘。
“这么用力干什么。”他皱眉,取过毛巾盖到那颗小脑袋上,没好气地捞起,放到床边。
“有点疼,忍一忍。”
小姑娘身上的伤口是细细密密的。
不大,但很多。
脸上一道,胳膊上一些,腿上一片,膝盖和手肘再排着点陈年的青紫。
像是一只走失的斑点狗,浑身都被淋得湿透透的,身上的斑点也变得黑黢黢的。
这些伤口对常年伤痕累累、血迹斑斑的殷驰来说,简直不值一提。
但他越上药,眉头皱得越紧;手上的动作越轻柔,胸口越憋闷。
西西长长的睫毛轻轻摩挲过毛巾,她看不见爸爸的神情,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愤怒。
“爸爸不气哦,”小团子奶声奶气地安抚,“痛痛已经飞飞啦。”
偏偏她还无法很好地控制身体反应,嘴上说着不痛,身体却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
很快又强行忍住,绽开一个灿烂的笑,“一点都不痛的!”
小姑娘上半张脸被毛巾遮了个严实,回应的话语娴熟,唯一露出的笑容讨好又虚假。
也不知道是在骗自己,还是把别人当傻子。
殷驰眉头微皱,一把扯掉那条碍眼的毛巾,“你——”
话音戛然而止。
头发凌乱地散在肩头,灰蓝色的大眼睛里布满水雾,随着毛巾被扯掉,泪珠猝不及防地夺眶而出,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小姑娘的嘴唇开始颤抖,她既怕且惊、手足无措,半张脸在笑,半张脸在哭。
“……真的不痛。”她还在习惯性地摇着头,泪水顺着动作夺眶而出,滚烫地落在殷驰手上。
殷驰像被刺痛了,他飞快地缩手,下意识将毛巾盖了回去。
空气静默了。
殷驰的胸口上下起伏:“谁教你这样笑的?”
西西说不出来。
因为太多太多了。
在西西短短的过去里,遇到的每个人都在教她:
西西,要乖,不要闹。
西西,多笑,不要哭。
所以她只能无助地摇摇头,跟记忆里一样,又一次示弱,“……爸爸,我错了。”
声音隔着层毛巾,闷闷的,抖着响起。
殷驰更气了。
他冷着脸,眉眼间盛满了戾气,“不管这是谁教的,都给我忘干净。”
“听好,我只说一遍。”
“再敢这样笑,再敢随便道歉,被我知道了……”
他一把掀开毛巾,在女孩的猝不及防中对上她的视线,金眸冰冷而狠厉。
“无论你在哪,我都会赶过去,”
“狠狠揍你一顿。”
-
十字形监狱的西侧尽头。
——这里有一间由相邻五间牢房打通铸就的殿堂,呈十字架型。
囚犯们正安静地坐在中殿,静静观赏着一场闹剧。
主教站在祭坛前。
他身后,闹剧的“主演”匍匐在地,一把鼻涕一把泪,“父啊,求您救救我吧……”
“殷驰已经疯了!”
“好多人都被他打残了丢到沙坑里!还威胁狱医不许救人!”
“这样下去……这样下去……”
他抖着,回忆着坑里那些沙虫在肉里钻的画面,吓得涕泗横流,“那些人肯定会感染,甚至截肢!”
“我得到风声,很快就会放一批人出狱……绝不能因为这种事残疾!”
“求您、求您,就护我三个月!求您了!”
他说话开始颠三倒四,甚至胡言起“以后有什么能帮您的只要您说句话”云云。
“文虎,”然而高高在上的主教并未俯首,只是叹息道,“你骗了我。”
一句话,宣判了死刑。
男人脸色瞬间变得灰白,他抖着唇,“那份名单是假的!是错的!我真的没有干过贩卖人口的事,主教,您相信我……”
他手脚并用地往前爬,努力想够到主教的袍角,左臂上硕大的老虎纹身随着他的动作逐渐扭曲变形,带着股毛骨悚然的狰狞。
眼见就要触碰到袍角,男人脸上狰狞的狂喜尚未完全展露,“砰——!”
是鲨鱼。
他轻而易举地压制住男人,随意踢了两脚,一脚就将人踢得吐血。
随即抓住一只脚,丝毫不顾沿途的障碍物,开始往外拖。
男人只顾着拼了命地大喊,“您不是上帝在人间的化身吗!”
“您要救我,您应该救我!”
血在红毯上拉出长长一条。
路过坐着的犯人,每人都狠狠地加上一脚。
男人很快便头破血流,彻底陷入眩晕中,只身体还在本能地苟延残喘:“我有用的……我很有用的……救救我……”
主教从始至终都没有回头。
于是鲨鱼拖人的动作没有停,信徒们也没停止踹打。
或许是绝望激起愤怒,或许是已经被踹傻,男人开始疯狂大笑。
笑声回荡在“教堂”,底下的“信徒”们不为所动,只是依旧虔诚地望着最前方的主教。
直到走过中殿,没人再加码,男人才得以喘息片刻。
他已经成了个血人,剧烈喘息着,嘴角、鼻间都带着血沫。
“他们……没错……骗子!”
“邪..教教...头……!”
他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了,但一听就知道他想表达什么。
中殿内激起小范围的哗然,鲨鱼眼神一厉,抬手——
主教却在这时回过身来。
阴暗潮湿的牢房也无法掩盖他自带的金光,金丝边眼镜挂在高挺的鼻梁上,衬出一种高高在上的圣洁。
他一步一步,走向失足的信徒。
信徒眼底爆发出巨大的希望,不知哪来的一股劲,竟然挣脱开了鲨鱼,跌跌撞撞地趴到地上,“父啊,我撒谎了,我承认我撒谎了,请您饶恕我,我始终是您最忠诚的信徒,我会成为您最忠诚的信……”
声音戛然而止,信徒不可置信地抬头,僵硬地望向主教。
主教——穆斯,轻飘飘道:“我宽恕你了。”
他松手,十字架牢牢地扎进男人的脖颈,血四溅开来,瞬间染红了地面。
穆斯接过鲨鱼递来的手帕,缓慢地擦干净手,望向中殿。
殿内,有人面色微变,有人开始祷告,也有人露出嫉恨的神情——嫉恨此人得到主教的垂怜,竟然能被他亲手除掉。
真是一场好戏。
穆斯随手将手帕丢到男人的尸体上,眼底漫起黑线般的笑意。忽然想起昨夜的追踪未果。
他走出牢房,鲨鱼踩过尸体,紧跟其后。
教父头也不回,黑袍卷地,将藏在袖中的发绳往后一丢——
“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