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殷驰紧赶慢赶回到牢房,西西已经昏睡过去。
她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脸上还有泪痕,一摸,烫得人心惊。
殷驰心凉了半截,他小心地伸手摇了摇,没醒;又加大动作摇了摇,依旧在昏睡。
他用手去探,小姑娘呼吸微弱,一动不动。
殷驰只能将她抱起来,“西西,西西,醒醒!”
毫无动静。
只有透过衣服传来的滚烫体温。
“不要睡,不能睡。”青年手抖得不成样子,分明抱着西西,却总觉得自己抱着一滩血。
那滩血甜腻又粘稠,一滴滴地顺着他的指缝流掉,他努力去抓,却怎样都抓不住。
殷驰空茫的眼睛看到桌上的热粥和药——粥是他刚刚赶去食堂逼负责掌勺的犯人做的;药剂是他跟边璞做交易换来的。
似乎一下找到了锚点,骨节分明的手又变得有力量,他抖着将小姑娘摆弄着坐好,吹了吹,一勺粥递到唇边,“来,吃点东西。我们吃点东西,吃点东西就好了的。”
或许是殷驰的焦急唤醒了西西,或许是因为凑到唇边的香味,西西艰难地张开了嘴。
依旧没有睁眼。
身体的难受加上心情抑郁,她已经彻底烧迷糊了。
但好歹动了啊。
殷驰的心情立刻好转,他吹了吹,又用唇瓣探了探,才敢继续将白粥喂给西西。
可无论多么注意,殷驰哪里照顾过病人?又哪里照顾过孩子?
他频频出错,眼神越来越焦急,但无论怎么样都做不到完美。
好在哪怕处于半昏迷状态,西西依旧很乖。
被烫到了就退开一点点,被呛到了就轻轻咳两声,吃不下也慢吞吞地、一点一点抿下去。
乖得让人心疼。
殷驰一边喂,一边快被心里巨大的愧疚淹没了。
他看着怀里半死不活的小姑娘——她现在看起来甚至比来得那天还要憔悴。
他自以为养好了这个孩子,至少比她在外面受欺负要好。
实际上全是自以为是。
西西做了个很沉很沉,记不住的梦。
梦里有很多人,他们劝她留在这个世界。
“多么美丽的新世界!”
但是有人在哭。
慰贴的粥暖进胃里,甜甜的药流进喉咙,清凉的药涂在手上。
西西小手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睛。
殷驰在哭。
他动作轻柔地在给她上药,脸上毫无表情,眼神空洞,没有声音。
只有眼泪顺着眼眶,自然而然地掉了下来。
西西被灼伤了,“爸爸……”
她一开口,就被自己嘲哳难听的声音吓了一跳。
也惊醒了殷驰。
殷驰没有发现自己在哭,他愣愣地看了三秒,才确信西西醒了。
眼眶瞬间红透,他胸膛剧烈起伏,一把将西西狠狠抱住。
“对不起,”这位尚未成年的青年哽咽着,第一次低头,“我错了。”
认错的话语一说出口,眼泪也跟着扑簌扑簌地掉落下来,殷驰终于发现他自己在哭。
他第一次知道自己会哭,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止不住哭。
他一边哭着,一边带着浓重的鼻音不断道歉,来来回回就是那两句话。
这位在战场上被敌军捡到,从小生活在冰冷手术台的青年,第一次明白了什么是爱与责任。
“我错了……”
眼泪浸湿了衣领,浸透了后背。
蓝色气泡被一滴滴眼泪浸破。
“……没关系的。”西西垂下眼睫,又一次主动忘记了难过。
她艰难地从胸肌里挤出脑袋,伸出右手,轻轻拍打爸爸的背。
左手还要伸长,去摸也在“嘤嘤嘤”的猎豹。
堂堂一个森林里的王者,前脚搭在床上,哭得像只兔子。
哭着哭着,还抱起尾巴擤鼻涕,脸上的毛湿成一撮撮。
西西一手拍着爸爸的背,一手摸着豹豹的脑袋,扑闪扑闪眼睛,将泪意压下去。
渐渐好转的嗓子细声细气,“爸爸乖哦,不难过了。”
“我已经好啦,真的!”
-
边璞不愧是官方认证的天才。
三剂药水下去,立竿见影。
西西不但好了,因为殷驰一夜的细心照料,脸色还变得比之前更加红润。
她喝完最后一点药,咂咂嘴,心中冒出点想法。
要是能常常喝到这么好喝的糖水就好啦!
这点大逆不道的想法很快被打消,西西偷偷瞥了眼爸爸,立马装出一副乖巧懂事的模样。
殷驰果真没有注意到西西的小心思,他正在苦恼另一件事。
——他开课遇到的第三重阻碍。
西西的恢复速度快得出乎意料,考虑到时间紧迫,杀手小课堂必须立刻开班。
但是……殷驰偷偷瞄了眼对面满脸期待的学生,苦恼极了。
殷驰所有的知识储备,都来自于研究所。
他没有见过一位老师(或许尸体堆中有),没有上过一天学。
老师该是怎么样的?像研究员一样将教材丢过来,勒令他十天内背完?
学校该是怎么样的?抽血、改造、做手术,直接将他丢到战场上实践?
不管怎样想,教育都不应该是这样的。
书本里……书本里有讲过怎么教书吗?
人之初,性本善……教不严,师之惰。
殷驰从记忆深处翻出这篇“科幻文”,若有所思。
于是他很快板起脸,严肃地看向西西,不怒自威,“好好听课,不许搞小动作,知道吗?”
他说完,停了停,等着西西反驳这忽如其来的、莫名其妙的指责。
然而从未上过学小姑娘重重点头,快快活活地答道:“好的爸爸!”
“……要叫老师!”殷驰努力鸡蛋里挑骨头。
“好的,爸爸老师!”
殷驰思绪卡住了。
他很快意识到,西西就像一团棉花,无论怎么揉捏,她都不会表露出生气。
这是不好的。
殷驰隐隐觉得不对。
但殷驰不知如何下手。
他从来都是乖戾的性子。哪怕在受制于研究所的那段时间里,他吃过草根吃过树皮,但从未吃过亏。
谁下令的语气不好,甚至今天心情不好,他都可能一时起兴,反其道而行之。
比如上次“救”边璞。
也正是因为这种狗都嫌的性子,堂堂一个人型秘密武器,才会在战后沦落到进监狱的地步。
——他的杀伤力可以抵一枚炸弹,可他敌我不分啊!
扯远了。殷驰决定反向思考一下,他不会教人,还不会杀人吗?
于是他开始了第一句教学,“杀人最重要的是快狠准。”
“颈侧、脑后、胸前……”他冰凉的手虚虚点过几个死穴,西西在下面有样学样。
“一枪、”这里没枪;
“或一刀、”刀刃泛着锋锐的银光,殷驰捕捉到西西眼中的跃跃欲试,飞快地收了回去;
“或一拳、”殷驰瞧了瞧西西的小胳膊小腿——那上面还有尚未痊愈的伤疤,以及不知从哪蹭来的新伤疤;
“……或一脚。”这个比较靠谱。
于是他指了指自己的腹部,“来,朝这来一脚!”
西西早就坐不住啦!
爸爸刚刚讲课的时候神情动作都超帅的,颇有“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气势。
想到自己也能成为一名超酷的杀手……
但她不忍心踢爸爸,小姑娘站起来,仰着头,满眼犹疑,“会痛痛哦!”
“没事,”皮糙肉厚的殷驰挥挥手,“尽管来!”
西西于是犹犹豫豫地伸出脚……严师立即训斥,”没吃饭吗?这么点力道,你杀人还是人杀你?”
西西抿紧了唇,闭上眼睛,用尽全力——
踢是踢到了,小姑娘也摔了个屁股墩。
她四脚朝天,像是被翻过来的小乌龟,迷茫地看着“天上”的爸爸,“……爸爸老师?”
她怎么把自己踢到地上去啦?
被踢到小腿的殷驰唇角抽搐了两下,好不容易才端住了严师的姿态。
“再来,”这回他综合考虑到三头身小鬼的身高,指了指……膝盖,鼓励道:“这回朝这里踢。”
“可是这里不是死穴呀?”跟了一回就将所有死穴记得清清楚楚的小姑娘困惑道。
“因为,”殷驰绞尽脑汁,尽量以不伤小团子自尊的方式解释道:“被踢到死穴会痛……到时候做个稻草人,让你踢着玩。”
小姑娘立刻开心了,感谢她的小肚子还不算太大,一翻身,利落地爬了起来。
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坚毅,“来吧,爸爸老师!”
教孩子比杀十个人还累。
既要教会她如何用力,又要小心她别反而把自己给伤了。
教了没两招,殷驰已经心力交瘁,他趁着晚饭的功夫暂停课堂,“我去打饭,顺便拿点东西,预计……”
他瞥了眼窗外,“等太阳完全落下来,我就回来了。”
西西于是期待地望向窗外,见爸爸直接就要走,连忙喊住,“爸爸,不需要回柜子里了吗?”
“不需要,”殷驰顿住脚步,看向自己一览无余的牢房,“柜子里太闷。”
逐渐靠谱的青年答道:“坐在这看落日吧。”
西西的眼睛于是亮极了,小脑袋用力地点了点,想了想,又怯怯地提出要求,“那我可以抱一件爸爸的衣服一起看日落吗?”
青年又想到了她的“味道论”,羞红从耳尖蔓延到了脸上。
但他努力压抑住自己的羞恼,主动从柜子里拿出一件衣服,第一次正面回应了西西的需求,“抱着吧。我很快回来。”
西西惊喜又幸福,或许脑袋上的粉色泡泡影响了她的思绪,她按捺不住地又追问了句,“爸爸,你一定会回来吗?”
好在爸爸并没有感到不耐烦。
他甚至眉宇带起笑,轻松且肯定地点了点头。
“一定会回来。”
西西安心了。
她看着牢门被轻轻关上,第一次没有感到患得患失,并很快将视线投向窗外。
窗外的墙上不知何时出现了爬山虎,绿油油的,与那棵快探进牢房的树交相辉映。
西西整个人被笼罩在光里,脸上的绒毛纤毫毕现。
她抱着衣服,在心里默念:太阳呀太阳,快下班吧。
姨姨下班了,爸爸就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