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上洗净的衣衫、扎起微凉的长发,刚要将灵剑佩至腰间,就听身后传来一个稍显怯弱的男子声音。
“敢问这位道友,可是孤身一人?若不介意……不如与我等同行?”
左御猛地回头,只见十几个身着统一服饰的某宗门弟子正在不远处观望,而出声询问的那名修士不知何时竟已距他不过两丈。
片刻之前方圆三十里内分明没有半个人影,这群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左御近乎本能地就要给远在他方的仇清尘传音通讯。但冷静一想,他能与师叔传音的时间有限,与其胡乱消耗,不如探清情况后再与对方传讯报备。
于是他心中暗自警惕,面上却露出个看似友善实则疏离的浅笑:“恕在下蒙昧,不知道友隶属何门何派?”
“伏灵门,江月青。身后这几位……是我同门师兄弟。”打头的道修像是从左御的应答中得到了些许胆气,连微弓的脊背看起来都直挺了点,“道友且安心,我等并无他意,只是此地颇为诡奇……多位同伴便是多份助力……呃,那个……”
“左御。”
左御扣好腰间佩剑,面上笑意不变。
“无门无派,是个散修。愿与诸位同行。”
人界修真门派众多,伏灵门堪堪处在中下之流。眼前这一行人修为境界最高者不过金丹后期,至于向他搭话的江月青更是仅有炼气初期的修为,显然真正想要拉他入队的是江月青身后那些同门师兄弟。
尽管已是结伴同行的关系,但除江月青之外的伏灵门弟子都还对左御抱有戒心,左御对此心知肚明,便只与江月青闲话谈笑,从他口中得来些许情报。
据江月青所言,他们此行是接了门派任务外出历练,返程途中听闻如霜城在举办五年一度的拍卖会,正想去瞧个热闹,却莫名进到秘境之中,兜兜转转行了许久,始终不得出路。
左御半真半假地说自己同样是为拍卖会而来,只不过早他们一步在城中逗留了几日,之所以会出现在此地,是因为船行途中突遇漩涡不幸被卷入其中。言语间丝毫未曾提及仇清尘的存在。
见两人相谈甚欢,某个走在后头的伏灵门弟子警告似的咳嗽一声,江月青顿时像只受惊的兔子,猛地掩住了自己的嘴。
直到身旁传来一声轻笑,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过头了。
“抱歉,让道友见笑了……”江月青羞愧地垂下头,手指无意识绞着袖口,“左道友若也嫌我聒噪,莫要搭理我便是……”
左御正欲开口,识海中就响起了一道略微有些失真的声音——
“哟,还活着吧小师侄?我跟你说,刚才……碰上了个八条腿的大蟾蜍!八条腿的,你见过吗?大概有……么大,嗐,我说半天你也看不着,算了……再过不久天就要黑了,你可千万别再找些奇奇怪怪的物种当晚饭了,知道吗?小心吃坏肚子。”
与此同时,身旁也响起了新同伴疑惑的话音:“……左道友?我说了什么可笑的话吗?”
“嗯?”左御闻言,不由得抚上自己的唇角,指腹之下是鲜明的弧度。
他笑了?
就因为师叔的一句闲聊叮嘱?
“……并非如此,只是想到一件有趣的事罢了。”
左御极为敷衍地回了江月青这么一句,转头就把自己偶遇伏灵门弟子并与对方结伴同行一事连同从对方口中打探来的消息一齐传音给了仇清尘。
“托师叔的福,半个时辰过去我还活着。方才我遇上了一行自称是伏灵门弟子的道修,现正与他们结伴同行……听其中一人所言,他们是前往如霜城途中莫名进到此处,入秘境半月有余不曾寻到出路……他们似乎一路上既未瞧见白骨尸首,也未目睹过山崩。……修为不高,不过炼气筑基而已,师叔无需担忧,我应当能应付得来。”
突然接收到的新动态信息量略大,仇清尘一秒丢开手里串插着八腿蟾蜍怪的树枝,一边把脚旁的杂草扫开留出空地,一边点开正常运转中的系统笔记,开始整理、添加秘境相关情报。
孤独使人思考,同样也使人冷静。
和左御失散的次日,仇清尘就优先确认过了秘境与现实之间的时间流速差异。
他花了一整夜的时间,终于在黑暗褪去的那一刻得出了结果。
1:6。
血禁秘境中的一个日夜,等于外界的六天。
今天,是左御失踪的第十四天,将近外界时间的三个月。
这些天里,他靠着信号极差的传音法术频繁向不知身在何处的左御确认情况、修正方案,心态几度面临崩溃。
每每回想起那晚未经深思草率提出的汇合方式,仇清尘就恨不得把自己脑袋拧下来摁进水里好好洗上一遍。
那时他认定只要朝着同个方向前行要不了多久就能和左御碰头,仿佛事情简单得像在计算小学数学的相遇问题一样。而现在的他,闭着眼睛都能数出七八个错漏来。
万一秘境没有边界呢?万一他们俩恰好呈平行线了呢?万一两人根本不处在同个空间里呢?万一对方那边的投影方向跟自己完全不同呢?……
诸如此类,简直不能多想,越想越有上吊的冲动。
好在令人欣慰的是无论他或是左御至今为止都没遇上什么致命的麻烦。
而现在,独自历险中的主角大大给自己送来了全新情报——仇清尘重新捡了根干净的树枝,依次在空地上写下潦草到只有自己才能理解的关键词,并根据写下的关键词开始头脑风暴理清思路。
拍卖会是个时间点,加上秘境出世的天雷,左御遇见的那批活人应该是跟他们差不多时间进来的,但所遇所见跟他们并不相同,事实上就连昨天塌了座山这么大的动静那些人也完全不知道。
也就是说,秘境中存在多重空间这一点基本可以确定了。顺带,传音信号这么差的原因也找到了。跨空间通信,信号能好才怪。
但接下来又有新的问题出现了:身处不同空间的两伙人是怎么在相互都无知无觉的情况下碰面的?
他可不信区区炼气筑基手里会有能够突破空间的法宝手段。
说到底,他对这个世界的理解还是不够透彻,以至于完全摸不透问题出在哪里,毫无头绪,更别提解决方法。
好死不死的系统外挂下线至今未有复工迹象,半点线索都给不出,真是要多垃圾有多垃圾。
脚边划满了凌乱的草稿,系统笔记里也多出了整整一屏的推测假设,仇清尘起身踩平涂鸦,内心安慰自己今天收获进度已经不小,一时想不通也很正常,然后象征性地回复左御一句已阅盖章的嘱咐,继续踏上前进的道路。
仇清尘挥甩着一截偷袭不成反被折的藤枝,哼着小调游走于茂密丛林中,准备在黑夜降临前找个地方栖身过夜,却不想视野豁然开朗,一望无际的平原忽地闯入眼中。
他这才发现自己竟在不经意中越过山岭,来到了一片全新天地。
平原之上有袅袅炊烟直接天际,如水残阳静静流淌于山野之间,远远地就能看到三五成群的帐篷包,和微渺如蝼蚁的往来生人。
好家伙,他也碰上活人了。
终于见着(除男主之外的)活人了。
小小的感叹过后,仇清尘没有立刻盲目靠近,而是凭借化神期修士的绝赞视力仔细打量了一下远处的情况。
目所能及的帐篷包都是用兽皮木材拼接搭建起来的简易居所,有着历经风吹雨打的陈旧痕迹,这些帐篷包随意地分布在平原各处,空地上零星燃着三四堆篝火,边上放着粗制滥造的木架和还未剥皮放血的猎物,——明明他一路走来一只活物都没见着,也不知道这群人究竟是从哪里猎到的口粮,——除此之外最为醒目的就是一个坐落于平原正中央、不知道用来干什么的高台。
来来往往的人不分男女皆是一身原始人般的兽皮装扮,面上满是风霜尘土,身躯坚实有力,个头高大粗壮。
仇清尘充分发挥修士优越的五感凝神听了片刻,愣是没听懂那些人在说什么。
他们相互之间交流时的发音听起来不属于仇清尘认知范围中的任何一个语种,瞧着像极了人类历史早期记载的部落民族。
仇清尘没有从那些人身上感知到半点灵气,反倒被自己脑内臆想出的肉香勾得胃里直泛空响。
忍住,仇清尘,你不可以堕落到跟这里的人一样什么都能吃……!
坚持,撑住,你可以的……!
仇清尘揉了把脸,将手伸向怀中装有零嘴的储物袋。
咕噜噜噜——
奈何肚子叫得比他手更快。
仇清尘:“……”
他认真地思考了三秒此时此刻到底该骂自己意志力薄弱还是该怪原主这个壳子靠不住。
思考到最后,他决定前去会一会远方那些语言不通的一般人类。
对方数量多又算得了什么呢?修士这种随便就能移山填海的上级存在难道会怕普通民众吗?
此时正是一天辛劳过后享用成果的惬意时刻,平原上的住民们无一不在动手准备今夜的晚餐。有的人忙着生火,有的人忙着准备用具,还有的人在忙着肢解猎物。
而他,仿佛误闯古老画卷的天外来客,与此情此景格格不入。
“啪嚓——”
突然,耳边响起器物破碎的声音。
仇清尘闻声看去,半颗破裂的兽类头骨在地上滚动;视线上移,一个灰头土脸、满面惊诧的青年正以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望着他。
“阿拓亚!”那人这么喊着,豆大的泪水倏然滚落眼眶。
对方的音色不同于外貌,听起来意外地有些清亮。
不等仇清尘有所反应,那人就俯身跪地,朝拜似的对他低下了自己的头颅。
“阿拓亚扎曼!”
这声呼喊引来了所有人的注意,他们先是露出了同样惊诧的表情,而后纷纷屈膝伏地,众人山呼叩首的声响在空旷的平原上此起彼伏。
“阿拓亚!”
“阿拓亚扎曼!”
“阿拓亚!”
“阿拓亚扎曼!”
场面一时间要多邪教有多邪教。
突然被一群原始人类包围的仇清尘内心要多懵逼有多懵逼。
仇清尘:“……”
仇清尘:“啊?”
仇清尘:“不是,你们喊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