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正盛，城内喧闹声渐起，街巷内摊贩推着车来回走动吆喝，艳阳直射，风起沙扬，绛红色楼阁上经幡飘动，半开的门窗内不时传来诵经声，此地处处显露着佛家气息。

苏府门前，都护抬手笑着，一路相送。因着众人刚过五更天便在苏府开宴，如今时辰尚早，温知艺二人与苏都护拜别后，并肩缓缓朝着歇脚的客栈走去。

“早年间先皇为平纷乱，竟秘密将一名皇子作为‘质子’送至西蕃，如今来看那名皇子不过才二十五六……”温知艺掰着手指头，抬眸看了看走在身前的人，轻声感叹，“倒也只是比谢大人您年长几岁。”

可依照中原的实力，也应当是周围边陲小国送“质子”过来，先皇如此荒诞不经的做法，究竟是为了什么，听闻先皇骁勇善战，何至于让自己的儿子当质子，她可不相信那劳什除患宁乱的借口。

“您有听说过这位‘表哥’么？”温知艺一脸好奇，不知不觉竟凑到谢卿宴身边，二人距离蓦地拉近。

余光瞥见身侧少女贴近，扬起的脸颊上红妆未卸，经过一夜的折腾，妆容早与肌肤融合，显得五官愈发清丽，虽未脱稚气，却美艳无比。瞧见他回眸，温知艺加深了笑意，看向他的眼眸中饱含秋水。

一时间让他竟不知如何回答，谢卿宴默默移开视线，扭头看向另一处，喉结滑动一瞬，半晌后低声说道：“在下也是第一次听闻。”

奇奇怪怪的反应。温知艺有些摸不着头脑，蹙眉抿唇走在其身侧，二人陷入沉默。不远处摊贩推着小车，吆喝声不断，几名孩童手执风车嬉闹追逐，男孩笑着向前奔，回头看向身后的玩伴……

“小心。”

一双手蓦地揽住肩头，温知艺下意识低头看，却不小心撞了个满怀，身前触感结实，那人说话时胸膛微微震动……红晕爬上脸颊，让人有些不知所措。

她与谢卿宴并非没有近距离接触过，最近几次她总会不时胡思乱想，应当是太闲了！

温知艺道了一声谢，退开一步低着头摸了摸耳朵，并未意识到身侧人的异样。谢卿宴也没好到哪去，只见他手背抵着嘴唇，扭头轻咳一声，脸颊微红，茶色的眼眸中星光点点，露出难得的慌张神色。

沉默一路，二人回到原先落脚的客栈，此地远离主街闹市，唯有一条石道延伸入小巷中，围墙挡住漫天黄沙。客栈不过小三层，与中原不同的是，小楼上并无廊庑和栏杆，青瓦檐下雕窗紧闭，生怕侵入一丝风沙。

客栈大门敞开，却落下一道纱帘，将内屋的景象悉数挡了去，牌匾抬眸可见，其上刻字宛若游龙，常年被风沙侵蚀的木头斑驳残缺，从外看竟有些萧瑟。

纱帘处一双饱经风霜的手伸出，替二人撩开帘子，围着头巾的胡人小二笑着迎上来，朗声道：“郎君和娘子回来了？”

谢卿宴胡乱应了一声，微微低头走进屋内，一言不发快步上楼，背影有些落荒而逃，惹得跟在身后进门的温知艺和小二两两对视，皆从对方脸上看出几分疑惑之意。

顺手将门阖上，谢卿宴面朝下猛地扑到床上，扭了扭头将脸深深埋在被褥中。沉寂片刻，窒息感使他不得不转身仰躺着，脸颊上的红霞蔓延至脖颈，整个人有些发烫。他抬起一只手臂盖住眼睛，薄唇微张，轻轻叹气。

起初，他只是因为二人偶然配合过几次，与旁人相比多出几分默契，才会松口让温知艺与自己寻军曲，谁知竟一发不可收拾，二人交集愈来愈多，他也……控制不住自己，在险境中借着扮演各种角色的理由，与她多次靠近。

平日里人前，他还能保持着刑部侍郎冷静自持的模样，可近日不知为何，看着她懵懂的面容，心中竟不由得升起一阵酸麻，让他不敢再独自面对她。

“明明出使西蕃这档危险事可以由我独自完成的……”谢卿宴放下手臂，闭着眼呢喃道，他似是有些高热，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而他当初……让她作为使臣陪着他追杀傩面人，莫不是自己的私心在作祟罢！

谢卿宴蓦地坐起身，深呼吸间胸膛起伏不定，只见他伸出双手揉了揉发红的脸颊，许是因着猜中了自己的心迹，此时浑身滚烫，原本清晰的思路不知何时变成一片混沌，眼前有些模糊。

“可是她才刚及笄……”他坐在床上低头耸拉着脸，一只手把玩着腰间的佩玉，嘴里呢喃着，也不知自己究竟是何意。

他去岁已至弱冠，她比自己要小上几岁，应当……应当还不知感情一事，虽说他自己也不曾明白，才会事到如今后知后觉，眼下他也不知自己究竟要如何面对她。

他并非没有勇气，而是打心底害怕她会反感，毕竟她一向有她自己的主意。

迷茫间，谢卿宴只觉浑身一阵困乏，脑子也甚不清醒，他任由自己将身体朝后一倒，双眼紧闭陷入昏睡。

*

午时已过，窗外日头正盛，人声鼎沸。好在是远离闹市，客栈独自处在街角一隅，入住的客人并不多，倒也是僻静。正厅内，小二在柜台前支着脑袋昏昏欲睡，三两张桌子上摆着茶水，供来往的客人饮用。

不远处花窗下，温知艺几人坐在桌前吃着茶点，只见她拂袖起身支起木窗，早晨飞扬的风沙此时已恢复平静，院中枯树藤条下，几匹马低着头在槽内嚼食，马蹄所踏之处则是光秃一片，不见青色。

她收回视线，执起茶盏一饮而尽，放下间瞥了一眼垂头低声谈笑的二人。说起这个周自珩倒也是怪，身为刑部司员外郎，不好好在京中上值便罢了，听闻她与表姐出使西蕃后，竟向圣人自荐，随后快马加鞭跟上队伍。

虽说她倒是不介意再多一位帮手，可看着二人这神情……她心中只觉不妙，随即幽幽开口道：“表姐，你与周大人何时如此熟络了。”

听闻温知艺的话，周自珩默默与沈月龄拉开距离，只见他默不作声地拿起茶壶，假意替众人斟茶，眼神却不时瞄向一旁的沈月龄，竖起耳朵倾听。

“这段时日你与谢大人奔波在外，留我一人照看行囊，”沈月龄拈起周自珩递过来的糕点，送入口中，鼓着脸颊咀嚼一阵后继续道，“周大人亦是每日留在城中整顿队伍，我二人自然……”

在京中时明明不是这番光景，如今倒是比跟自己还亲密了……温知艺心中暗自腹诽，将快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吞入腹中。看着陪自己一道而来的表姐兼闺中密友，如今竟有比自己更要好的玩伴，她有些不大爽快。

“这倒是其次，”沈月龄扭头看了一眼楼上，随即直直地看着温知艺，神色不明，“艺表妹，你与谢大人……是吵架了么？”

“怎的今日你二人刚进门，他只字不提便急匆匆地上楼，这都过了午时，也不曾见他下来。”原先在一旁假装出神的周自珩也点点头，接话道。二人睁大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温知艺，最终还是说出了心中疑虑。

“他……我也不知。”

她并非未注意到谢卿宴的异常举动，她只是不知为何那人会如此莫名其妙，一整日下来欲言又止的，让她摸不着头脑。

见状，沈月龄与周自珩对视一眼，后者默默起身离开，留下两位闺中少女对坐花窗下。沈月龄朝温知艺挪了一个位置，双手托腮看着她，在她露出不解的神情之前，沈月龄加深了笑意，轻声开口道。

“你可知，为何谢大人明明有能力独自解决傩面人，却偏偏向圣人推荐你为使臣？”

她当然知道！温知艺蓦地睁大眼睛，迫不及待开口回应：“我与他早就被那群傩面人盯上，且我乃京中唯一知晓军曲之人。我若是不出使西蕃，他谢卿宴必定要折腾一番才能解决此事。”

况且，她二人在京中时便已说好，是谢卿宴出价万两才将她请来帮忙的，二人如今既是同伴，亦是雇佣。

话落，沈月龄哀声叹了口气，暗自瞥了一眼温知艺，笑着摇摇头。只见她一把抢过温知艺手中的糕点，随即拉着她站起身，朝木梯处推去，边走边说道：“有些东西表姐不好与你多说，横竖你带着吃食先去看看谢大人罢。”

今日怎的大家都如此反常……走廊上，温知艺端着漆盘慢慢朝前走去，尽头那处门窗紧闭，是谢卿宴的厢房。

看着眼前离自己愈来愈近的门窗，温知艺放缓了脚步，抿着唇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明明二人这几月一起经历了很多事，理应是形如好友，无所不谈，而谢卿宴今日这一出，倒让她以为自己是不是哪儿惹恼了他……

伸出的手在门上虚虚握了握拳头，似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只见她抬手叩门，三声后屋内竟无人回应。

莫不是出门了罢？温知艺正要转身离开，却见门边露出一条缝隙，那人竟未关门？

她左右看了看，周围走廊并无人影，温知艺压下怦怦直跳的心，轻轻推门朝内走去。房中雕窗未开，正午阳光透过密封的窗纸，隐隐光亮令人一时看不清屋内景象，她轻声叫唤谢卿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