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显狭小的昏暗空间,只有微光从屏风处透进来,照在周绥额前,衬得一双眼眸像波光粼粼的锦池,澄澈而又潋滟。
脸颊上温热的触感像是在不断蔓延,烧起了燎原之势,李重衡拂过之后的手就悬在半空,好似还想伸过去再触碰一次。
是想不带任何借口,直白的触摸。
“啊……是吗?”周绥回过神,避开李重衡那深不见底的眼神,他看得太过认真,盯得倒叫周绥扭捏起来。
他退后抬手擦了擦自己的侧脸,生怕没擦干净,又用力搓了几下,白皙的肤色很快便泛起了红。
李重衡蹙眉,看不过去:“……别擦了。”
被他仅是简单地擦拭轻拂一下,就这么难受吗?
周绥不知道李重衡的内心想法,只觉得似乎脸真的像在发烫,这才迟钝地停下手。
“老子才不管这些!布是从你们手上买过来的!最后把我家妹子害成这样!”
外头的声音愈发地吵嚷,紧接着传来一阵摔打声,周绥同李重衡对视一眼,步履匆匆地从屏风后走出去。
此时布行地上散乱着被打翻的布匹,有几条还正是周绥给李重衡挑选的,他望向闹事者的眼神都变冷了许多。
周绥平日里不喜欢掺和这些事,但今日对方耍横影响到了自己,还将给李重衡挑的布料扫在地上,他极其不悦。
“发生了何事?”周绥抱起布料,上面落了灰,他伸手拍了拍。
对面闹事的男子看上去也就二十来岁,戾气十足,脸上还有一道丑陋又深长的疤,拎着长木棍在手中掂量,身后还跟着一行狐假虎威的人,不少围观的人想凑热闹也不敢太靠前。
“你谁啊?在这儿瞎叫唤什么?滚开!”刀疤男没把周绥放在眼里,不耐烦地伸手想要推他。
周绥嫌恶地皱了下眉,想闪身躲开,就见身边的长臂揽了他一下,护着他躲开了那充满攻击性的手。
李重衡一直寸步不离跟在周绥旁边,他认得刀疤男,是在市集口卖猪肉的那位屠夫,隔壁坞水村的村民——何庸。
“别碰。”李重衡紧紧抓着周绥的肩侧过身,厉声警告。
何庸这时才把视线转移到李重衡身上,不屑地吹了个口哨,嗤笑道:“哟,这不是那什么,天天捡破烂的臭小鬼吗?这是想替谁出头?”
“小时候我还施舍过你几块肉,算起来我还算你的‘恩人’。”他满脸嘲讽,没把李重衡放在眼里,“不记得了?”
李重衡冷漠地望着他,双手紧握成拳。
他当然记得这个人。
幼年饥寒交迫的冬夜,何庸带着几个伙伴来找他的不痛快。彼时李氏已去,他已成孤儿。李氏死时名声不好,他为了能活下来不仅仅靠着一些怜悯的人家,更是能舍出脸面。何庸见他一人无靠,便起了逗弄的心思,故意拿着发臭的腐肉骗李重衡只要陪他们玩捉迷藏就能给他吃。李重衡那时还不懂得防备,最后不仅被他们推落水中受尽欺负,还被强塞了那些发烂难吃的坏生肉。
周绥听了何庸的话,更加厌恶地看着他。
在他的法则里,他不愿与任何不值当的人有着感情冲突,但何庸是第一个让他第一次毫不遮掩地流露出鄙弃的人。
“自然记得,何庸。”李重衡察觉到周绥想要站出来,安抚似的在他手臂上捏了捏。
何庸放声大笑:“怎么?早上连一块肉都买不起,现在倒有钱买得起这布料了?”
周绥看了一眼李重衡,什么叫一块肉都买不起?
“我劝你少管闲事。”何庸忽然凑近,用手心不轻不重地拍了拍李重衡的右脸颊,手法极其侮辱人,最后冷笑着一字一顿,“妓女的下贱种。”
还没等李重衡先出手,周绥脸色早已沉得没边儿,他直接伸手向后边的木架上摸去,拿起上面的原本是放布料的托盘,“砰”地一声单手砸向何庸的脸。
“不会说话,这张嘴就烂掉好了。”
周绥直接冲着何庸的脸下狠手,托盘瞬间四分五裂地滑落,露出何庸猝不及防被砸了个正着,流着鲜血的那张斑驳的脸。
“你!”何庸被砸得眼冒金星,瞬间忘了此行来布行真正的目的,指挥着身后的跟随者,“愣着干什么!就两个人!打啊!”
身后的一行人没见过这种情况,但只是愣了一下,又很快反应过来,立马举着棍子冲上来。
李重衡没想到平时文静儒雅的周绥直接动手砸了人,周围也因为突然的暴动发生了冬款,被围得水泄不通,带着周绥不一定能直接闯出去。
他刚想把周绥先揽在怀里,背对着即将提棍冲来的几名壮汉,准备往后先躲几轮,忽然门口一道大喊,声如洪钟。
“住手——闲杂人等通通让开!”
一阵嘈乱之后,人群再次被疏散开,一名戴着帷帽的女子站在巡捕身后,等到巡捕押走了几个闹事的人,她朝着何庸低声说了什么,若不是何庸正被押着,他差点就要暴怒而起。
女子下意识地伸手挡住了自己的脸,好似在怕何庸动手打她。周绥眯着眼,他听到女子带着哭腔道。
“哥……不要再闹了。”
何庸走之前往地上啐了一口,又瞪着女子骂道:“呸,赔钱玩意儿。”
一场混乱的闹剧就此落下帷幕,女子没有跟着巡捕离开,反而是迎上来微微欠身。
女子名叫何花,何庸是她的兄长,她先同掌柜解释了此次经过,原是她攒钱在布行买了件心水已久的成衣,结果回去后穿上不知道为什么起了疹子,何庸二话不说便直接来布行踢馆。
何花讲到此处停顿了下,像是感到难堪,不停地用手绞着袖口。
“其实红疹不是布料的问题,是……是……”她犹豫着,最后还是道出真相,“是我阿兄不小心在我的茶水里掺了花蜜,我喝了之后便会起疹子,真的对不住掌柜……”
何花同布行掌柜道过歉后,拿出钱袋仅剩的一点积蓄赔偿,知是不够,便打了商量欠着,随后又转向李重衡。
“还有……还有李大哥……真的对不住,我代我阿兄方才说的话同你道歉。”
何花同李重衡说话时,撩起了帷纱,周绥这才看清了她的模样。
肤若凝脂,柳眉杏眼,长得同何庸毫无相似之处。尽管颗颗红疹也上了脸,但依旧能看得出何花生得清秀端正。
“没事。”李重衡没把何花的一番说辞放在心上,做错事的是何庸,何花不能够代他道歉。
李重衡只瞥了一眼,出于礼貌便转移了视线:“你这疹子……看过郎中了吗?”
何花手上的钱刚都交了出去,一时也不知道过会儿该拿什么去医馆医治:“……还没来得及。”
“你跟我来。”
李重衡本想带着周绥和何花一同去一趟仁济堂,刚踏出布行方才的巡捕又折返回来,把三人拦在门口。
“周绥何在?”
李重衡和何花都愣了一下,只有周绥像料到会有这样的场景,淡淡道:“我是。”
“也跟着走一趟衙门罢。”
李重衡急了,揪住周绥的衣袖:“不行!”
周绥从来没有进过那样的地方,更何况方才周绥还动手打了何庸,万一在里头出了什么事……他不能让周绥直接就这么跟着走了。
周绥拍了拍李重衡的手背,叫他安心:“你先陪何姑娘去医馆,我若戌时还未回去,你去找林原,叫他来寻我。”
李重衡固执地摇头。
“乖。”
周绥抽回自己的衣袖,跟着巡捕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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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明晃晃,周绥被羁押在阴暗潮湿的地牢里。他坐在草席上,嫌弃地蜷起脚,抱着膝盖轻咳了几声。
他猜想应该是何庸同巡捕说了什么,又或是咽不下他在布行里用托盘砸他的那口气,买通了巡捕,将他一同以寻衅滋事的理由押了进来。
在压抑的环境里,周绥不知道现在已经是什么时辰,总之他靠在角落里,感觉到肚子有些饿。
“周公子?”
周绥听到耳熟的声音,缓缓站了起来,在门口见到了神色紧张的姚淳熙。
“淳熙姑娘?你怎么来这儿?”
周绥本以为等来的人会是林原,没想到是手持令牌的姚淳熙。
“开门放人。”姚淳熙下令让狱卒开锁,那一刻的脸色算不上好看。
狱卒将周绥释放出来,姚淳熙一手扶住周绥,惊讶道:“你怎么也受伤了?”
周绥摸了摸额头上微痛的伤口,摆摆手。这是方才被押进来不小心推到地上划的。他不愿意用袖口擦,索性流血不多,只渗了些干涸。
他又很快捕捉到“也”字:“谁也受伤了?”
姚淳熙一时记不起李重衡的名字:“……那日你与我回去,路上遇见的那个男人。”
“重衡?”周绥同她往外走,“他如何伤到了?”
姚淳熙叹了一口气:“我舅舅今日休沐,和老友相约去湘水垂钓,幸好是我路过县衙,见那人在门口同衙役纠缠,差点真动了刀子,我拦了下来,询问过后才晓得是你被抓了进来,我又折回去舅舅书房拿腰牌来。不过你莫要担心,我事后自会和舅舅解释。”
“多谢淳熙姑娘。”周绥抿唇,加快了脚上的步伐。
不知为何他现在很想立刻见到李重衡。
他同姚淳熙走出地牢,夜幕已至,在燃烧的灯火下看到不远处乱转不安的李重衡和眼巴巴望着出口的林原。
林原抱着一摞银锭,他本来在家等着公子回来,结果傍晚时被风风火火的李重衡告知周绥被抓入县衙。他记得以前周绥说过的话,没有惊动薛泓,便拿上银子跟着去赎人。
只不过过程不是很顺利,最后还是多亏了姚淳熙。
“出来了……出来了……”李重衡见到周绥,小跑过去直接将他搂到怀里,低声喃喃着,像收回失而复得的珍宝。
周绥知道自己不该煞风景地笑,但李重衡着实忧心过了头,拉开他上下打量:“让我瞧瞧,你伤哪儿了?”
李重衡知道自己冲动之下唐突了周绥,但此刻他的注意力不在这,他把左手往后一遮的小动作没能逃过周绥的眼睛。
周绥强行把他的手臂拉过来,发现肘臂上被划了一道大口子,甚至也没有处理,就任它这么淌着。
本来周绥还不生气的,一见到李重衡这么大道的划伤根本不重视,还想藏起来不让他看,瞬间就沉了脸色。也不管自己的衣衫,直接卷着自己的一条衣摆用力扯下来,替李重衡简略地包扎止血。
他包扎完,转身对姚淳熙施礼:“此番多谢田大人和淳熙姑娘,改日绥必登门拜谢。”
姚淳熙没说什么,只点点头,随后又忽然冲远处喊:“何花姑娘,我差人安排送你回去罢。”
周绥这才发现不远处还站着何花,但何花听到姚淳熙所说的话却没有动。
她立在黑夜中,长风吹起的帷纱,单薄的身影像一只孤身的芦苇飘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