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打斗中不难发现,刚才那只鬼……或者用“活死人”更合适,动作算不上敏捷,反而有一种机械式的僵硬,也就是说,原溯一开始看到的,鬼影从三四十米开外的地方瞬移到林行简身侧,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
再往下推论一步——
鬼影不只一个。
只是为了方便攻击,距离林行简最近的一只动了手。
林行简刚才只觉得原溯那句“运气好”是随口一答,现在突然体悟到后者的意思,荒山找坟难如大海捞针。现在既然有半死不活的陈年腐尸出手阻拦,反而指明他们要去的那座坟头,多半就在这层层叠叠朦朦胧胧的鬼影与树影之后。
山路漫长。
深密野林之后,紧接着是一长串攀山而上的石阶,石阶是人造的,用于方便山民往来,但由于太多年没有人烟浸润,这条早被荒弃的石道,遭风雨侵蚀消磨得极狭极陡,以一种几乎笔直通天的姿态贴附在陡峭石壁之上。
暂时没有鬼,只有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为难人。
石道险要错综,原溯跟在他身后。一开始两人之间只有一两级的间距,可越走,林行简越觉得身后的脚步声渐弱,呼吸声也渐弱。林行简放慢速度,有意等一等,身后的脚步声却突然滞涩,没踩稳似的,踉跄间几块碎石划过草叶,坠落声窸窸窣窣。
在这种山道上失足,那肯定是要死的。
林行简急急刹住,回身伸手去抓,却只捞到一抹指尖相接的冰凉触感,人就那么坠下去了。
“原溯——”
“怎么了?”
原溯的声音从斜上方传过来,关切,掺杂一点点疑惑。
林行简慢慢转过身,抬起头来看,发现原溯还在,好端端的,甚至自己的一只手还被对方攥在手里。
“你在这里。”
林行简声音很低地吐出个陈述句,是在自我安慰。
原溯听见,似乎明白一些,声音还是很温和,
“刚刚我说我走在前面的,不记得了吗?”
“哦,对。”
林行简罕见地有点迟钝。
那刚刚掉下去的是谁?他明明摸到了。
“怎么了?”林行简发觉原溯一直盯着他看,出声催促,“我没事,我们赶快上去吧。”
石壁就快到头,没必要在这种地方徒增风险。
原溯没说话,但一只手覆上他的脸,指腹在鼻子下面擦了擦,
“你在流鼻血。”
“哦。”林行简没太当回事,抬起手背擦了擦。
流鼻血是种颇为隐秘的伤损,血光滑如油柱,流出来时没有痛觉,在脸上淌也没有触感,等到用手背去擦,才发现擦不完,湿湿红红热热的好大一片。
但这对林行简来说真是最算不得伤痛的伤痛了,他无意在上面浪费时间,又不想张嘴说话时尝到一嘴腥味,只好沉默不语,埋头去攀更光滑陡峭的一块石壁,用实际行动敦促原溯。
大概是二十分钟过去。
终于到顶。
林行简站在崖边放眼望去,是一片藏在险峰峻岭中的开阔平地,虽不至于大到形成山坳,但比只够流云观立锥的方寸平头宽敞得多,足供一村人生活劳作。
断墙,破井,被风霜消蚀一大半的石磨盘,虽然残败,总算有人类生存过的遗迹。
坟地应该不远了。
只是这一趟走下来,相比于汪铸城的尸体,林行简反而对是谁埋葬了他这件事更感兴趣。当日薛泽提起时,只是轻飘飘一句“汪铸城的尸体被人要回本家埋了”,可那时林行简没有想到汪铸城所谓的本家,也就是小馍馍村,早七八年就已经没有活人,村落荒败得几乎完全被吞没在山野林间,而原本连通村内外的山路陡峭得算不得一条路。
到底是谁,冒着被视为同党的风险把汪铸城的尸体领走,一路翻山越岭,只图安置他落叶归根。
线索少得可怜,林行简觉得自己今天脑子也不大好用,垂着脑袋想了半天,只听到崖边猎猎风声。
使他略微从奇异的凝滞感中清醒片刻的,是脚腕上骤然传来的冷锐刺痛。
他低下头去看,动作还是缓缓的——
是只人手。
当然不是活人、,但比第一个死人略丰润些,也许是死得晚,做僵尸资历不那么深厚,也许是死时还年轻,皮肉鲜弹耐得住腐。
总之不是五根森然白骨,反而白白亮亮,像一束象牙磨出的刀子。
刀尖须臾没入脚腕,下锚似的死死扣住,一整条身体坠在崖边做砝码,作势把林行简向深渊里拖。
今天实在是反常,林行简自己都这么觉得,居然是原溯先发现不对劲,一把拽住他,挡在他和悬崖中间,同时从腰里摸出来支又黑又硬的小玩意儿,对着崖边那条手臂扣动扳机。
子弹正好打断手臂里最粗一根骨头。
死人的皮肉不比活人柔韧,大多都腐了,只靠骨头和一层干皮撑着,这会儿陡然空出一个大洞,周围皮肉撑不住劲,一毫米一毫米地向外崩开。
画面不怎么美观,像根沸水锅里煮爆了的碎肉香肠。
林行简今天穿身西装来的,跟第一只尸体打架时溅上腐血,外套已经丢掉了,现在身上只剩一件深灰色衬衣,绸质,贴身剪裁,是留洋学生钟意的花花架子,除了平白凸显出他锋利劲健的身材,于打架杀人没有任何益处。
而且夜风一吹,吹得他忽然很冷。
白月缈缈,山顶平地上散落的荒村遗迹寂静无声,如同被定格在历史某个瞬间的灰黑底片,可此时,这张底片却像被显影剂浸泡够了时间……
四周远近,大大小小,重重鬼影浮现在底片之上。
加深了那股攀爬在脊骨上的冷意。
原溯当然也看到了,因为林行简感受到一直握着自己手腕的手蓦地松开,几秒钟之后,一个冰冷且坚硬的东西被塞进自己手里,他低头去看,是那把枪。他今天脑子迟钝,现在才想起来问,
“你从哪儿弄的?”
“郝精喝醉了。”
“被他发现你怎么办?”
林行简以前从不担心这种问题,枪啊炮啊就算战斗机也是抢来开走算完,现在却不能不多想,他们两个莫名其妙回到一百年前,被套在两个任人宰割的壳子里,稍不留神就是跟全世界做敌人,回不去总还有余地,真要被拖进什么中统军统的监狱打死那才叫冤大头。
原溯倒是不在意,回他,
“这把郝精不常用。”
“再不常用,过几天总要发现的。”
原溯这回认真了一点,靠的更近一点,手指抚上林行简的脸,指腹很轻地摩挲,林行简右眼下有一条陈旧伤痕,被他摸的有点痒。
“不会的。”原溯说,“我们很快就能回去。”
他说着垂下眼睛,去看林行简此时平坦无异的胸脯,
“不能让你再塞刚出炉的小饼了。”
……
“哦。”
这种时候倒学会调情了,林行简感到脸热,在心里默默吐槽原溯。
可紧接着他就觉得鼻子热,伸手去摸,又是一手血。
哦,这种时候倒变得脆皮了,他又在心里默默吐槽自己。
“我没事。”
林行简率先剖白。
鬼影层层叠叠,呈包围态势把他们围堵在圆圈中心,这会儿别说只是流鼻血,就算胸口被人插一刀,他照样能咬咬牙在敌人的群阵里厮杀出一条血路。
但原溯不打算让他那么做。
有什么事情不对劲。林行简感受到原溯阴沉忧虑的眼神,手指在他脸上作乱,检查他正在流血的鼻子,翻开他的眼皮,然后用同样阴沉忧虑的声音得出结论,
“林行简,你中毒了。”
中毒?
这实在是个有点陌生的词。
一百年后的生物科技足够发达,沈越给他配备的救命箱子里就有几乎万能的解毒针剂,而且就林行简的工作性质来说,下毒没那么盛行,又不是去政治场上勾心斗角,抓异变株嘛,很单纯的,大多数异变株没那个下毒的脑子,也没有跟他面对面吃饭的机会。
但现在不一样,毒. 药是科技落后促成的神秘主义,林行简忽略了这一点。
这下一整晚的流血不断和大脑短路都有了理由,而且状况正在变得更糟,他没有告诉原溯,他已经看不清楚了。
真到这种时刻,林行简挑挑眉毛,人反而轻松下来——
他的应对措施很干脆,捡片石头在自己手里划出一道口子,疼痛让人乍然清醒。
等原溯终于在一片混乱中牢牢锢住他肩膀的时候,林行简已经卸了七八条男尸的胳膊,正被一个小个子的老太太纠缠。
说是老太太,其实也不过一具飘荡着几缕灰白头发的枯瘪干尸,身量小,力气却极大,从地上捡起自己刚被折断的胳膊,使出活人时在自家田间犁地的力气。
林行简这次是真的看不清了,他能凭借本能攻击,却没办法凭借本能躲避攻击,真要这样下去,敌人没倒下一半,他先能被抓成张人皮织花毯子。
鼻血流的太多,从小痛小痒流成一副绝症的架势,把他一整片衬衣前襟浸得湿透,仍嫌不足,又劈劈啪啪下雨似的落在地上。
再抬头,等到眼神再聚焦,纠缠不清的老太太不见了,站在林行简身前的是一个老头,不是干尸,就是个很普通的老头,老头身上也不是1942年的穿着,外套是件黑色的半新不旧的羽绒服,露出里面灰白色的四个口袋的马甲,戴着顶能包住耳朵的毛线帽,笑容很和善。
和善到……林行简觉得这张脸莫名的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