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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如在梦中(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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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安国在走廊上遇到为他传话的女子,女郎踩着系有彩带的木屐和他侧肩而过,在他们擦肩而过之际,女子忽然歪着头对韩安国道:“妾嘱托给内史大人的事,烦请内史大人一定要放在心上。”

她是吴越之地采莲浣纱的美人,谈吐之间自带一种荷叶的清香和柔软。韩安国念着还在等待的梁王,颇有些心不在焉,“你都要去江都国了,怎么还关切这个。你现在是叫淖姬?”

淖姬微笑着侧过头,缠绕着青丝的彩线轻轻摇曳,“韩大人好记性,江都王新赐的名字是淖姬。我攀上江都王这根高枝儿,也不能忘了故人,不说远的,女子十五不嫁官府罚钱,我跟着他耽误了年岁,他得替我出这笔钱。”

韩安国看破淖姬心思,“恐怕你想要的不是钱,是人。好心劝你一句,以后安心侍奉江都王,不要老是念着旧情人。那对你没好处。”

淖姬还想再说什么,韩安国已经去了内室,淖姬的木屐在门外停了一会儿,还是无可奈何地响了起来。

韩安国一踏进室内便跪伏在地,语不成声。梁王看了看自己的靴子尖,“我还没有死,你哭什么。”

韩安国稍微擦了一把眼泪:“主辱臣死,主忧臣劳,现在大王①坐困愁城,臣不能解大王忧愁,眼看大王越陷越深,心中惭愧。”

梁王抬起头,“越陷越深?”

“您被奸佞小人蛊惑,做了错事,越陷越深。”

梁王做贼心虚,佯装出一副怒气冲天的样子,踱步来去,“怎么,你也和田叔一样认为是我杀了袁盎?这太可笑了,袁盎对太后有恩,我平日感激他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会杀他。”

韩安国听着走廊外叮叮当当的木屐声远去,“大王,你说走远的那个女人会信您吗?她对您忠心吗?田叔还没有查到她,您还有辩解的余地,如果查到她,您就一点儿退路也没有了。臣②愿意为您杀了她,永绝后患。”

梁王摇摇头,深知自己再怎么狡辩都骗不过韩安国,只好跪在地上平视他,“晚了,田叔已经把该查的事情查完了,现在多淖姬一个不多,少淖姬一个不少,还不如留着她送江都王一个人情。”

韩安国看着颓然的梁王,想起在七国之乱时他跪请自己守城的往事,眼泪滚滚落下,“事情走到这一步,不是大王您的过错,而是臣的过错。蒙大王恩宠,臣从罪犯成为内史,如今大王有难,臣不能解救,不如大王您现在就下令驱逐臣出梁国,再命令臣自尽算了。这样臣也算得上是对得起大王过往给的恩典。”

梁王看着韩安国微微发笑,“我杀你做什么,杀你又不能挽回过失,何况你和这件事又没什么关系。”他噗嗤一笑,“皇帝厌恶我已经很久了,七国之乱他想借刀杀我,战后他借着我僭越的由头拉着母亲一起责备我,如果不是你求见馆陶公主替我求情,我早该像淮南厉王一样死在巴蜀了。”

梁王轻轻叹息:“过去馆陶公主还是我的姐姐,现在她和皇帝成了儿女亲家,也不知道还愿不愿意认我这个弟弟。”

“原来大王您不是不知道轻重利害关系,为什么还要一意孤行呢?”

梁王变了脸色,“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绝对不可行——我若是杀了公孙诡羊胜,必定会被天下人耻笑,从此以后再也不后有人为我效力。即使我愿意抛弃他们保全自己,我也不知道他们在哪儿。”

韩安国心知他还是想当天子,这些年梁王时时刻刻都要摆出天子派头,打猎、宴会、召见臣子的礼仪早超出做人臣的本分,梁国二千石的官员他全依照自己的喜好任免。若真了断公孙诡羊胜二人的性命,那等于了断梁王一生汲汲追求的幻梦。

韩安国苦笑一声,梁王连命都快保不住了,还想那些有的没的。

韩安国擦了擦自己之前的眼泪,不要说脸颊,他衣领都哭湿了。“大王您自己忖度一下,您与皇上的兄弟之情,比起皇上与临江王之间的父子之情,哪个更深?”

梁王沉吟不语。

韩安国知道梁王这是依托窦太后负隅顽抗,心下一叹:“大王还记得刘太公和汉惠帝的往事吗?”

看梁王沉默不语,韩安国从容道:“因为高祖说:‘提三尺剑取天下者朕也,刘太公便整日住在栎阳宫,看人蹴鞠。当初刘太公被项羽劫持,险些被丢进铁锅煮成热羹。高祖说他和项羽是结拜兄弟,他父亲就是项羽父亲,如果项羽要烹杀父亲,那就分他一杯羹。对于亲生父亲如此,对自己的亲儿子高祖也没留情,逃亡路上高祖三番两次把惠帝和鲁元公主推下车。”

韩安国声音微微发抖:“这可是亲父子。父子尚且如此,何况兄弟?至于临江王的事,大王可能比我更清楚。临江王是皇帝长子,母亲栗姬也曾有过专房之宠。只因栗姬专横跋扈,临江王就被废黜;不久后又因侵占高祖庙空地被逼自尽。太后要抓捕逼迫临江王的郅都,陛下却百般庇护。临江王在九泉下的尸骨都冷了,郅都还没得到惩处。”

梁王神色不豫,站起来就想走,韩安国一把抓住他的袖子,“窦太后和馆陶公主绝对不会弃您不顾,您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振作精神,求得皇帝饶恕。”

梁王只觉得心被分成两半,来回有人拉扯。他一面自责连累了母亲窦太后,太后在长安日夜啼哭,刘武怕她眼睛有什么闪失;刘武一面念着公孙诡羊胜往日对自己的功劳,害怕交出他们被天下人轻视。

除此之外,梁王对长姊馆陶公主的立场也十分不确定,长公主是只左右逢源的笑面虎,她送皇帝佳丽美人,也会帮着梁王调和与皇帝的关系。陈阿娇出嫁后,长公主在皇帝这艘船上站的时间更久了,不一定愿意像过去那样为自己卖力。

这么一想,原本八分的灰心变成十分,梁王神色沮丧,“你说的倒是容易,俗话说:‘虽有亲父,安知其不为虎?虽有亲兄,安知其不为狼?’公孙诡羊胜死不足惜,可我那对兄姐未必能饶了我。”

梁王心中凄苦,口上也不遮掩,“皇帝心胸狭窄,不可能心无芥蒂。只怕他饶了我一时,事后另寻由头折磨我。至于长公主,她如今与皇帝结了亲家,只怕皇帝杀我我,她忙着递刀。太后千秋万岁后,我也跟着太后去吧。”

韩安国劝他:“大王您有十个儿女,您活着钟鸣鼎食,死了难道要带子女做饿死鬼?您将公孙诡羊胜二人的人头给我,我趁着田叔没动身,用他们两个的人头换邹阳回来。邹阳口辩足以令铁石心肠的人动容,他、枚乘、严忌,再加上臣,”韩安国用手指了指自己,颤抖着说:“难道还不能回报大王多年恩典,保住大王一家的性命和荣华富贵吗?”

“邹阳……”梁王喃喃道:“我竟忘了他。”

“梁国多奇人异士,大王何必事事依靠公孙诡羊胜?大王,您还记得邓通吗?文帝驾崩后邓通几乎被皇帝逼死,长公主念着文帝在世时的嘱托,经常供给他吃穿,邓通死后也是长公主出钱收葬。长公主对外人尚且如此,对您这个亲弟弟又怎能不管不顾?臣曾有幸拜见过长公主,冷眼观察觉得她着实是个聪明人,绝不会把所有希望都放在皇帝和她那个乳臭未干的女婿身上。就算只是为了窦太后,她都得为您操劳。”

梁王抿了抿唇,“你说得很对。公孙诡羊胜两个人绝对不能活着走出梁国,他们两个知道我太多阴私事,万一抖给皇帝我就真完了。你拿他们两个的人头,换邹阳回来,我记得他与齐人王先生交好,你打开我库房给他……”梁王有些犹豫,说不准要给邹阳多少钱。邹阳早年不支持梁王争夺皇位,屡屡与公孙诡羊胜起争端,闹得梁王心烦。

梁王恨透了事事不称他心意的邹阳,指使羊胜等人诬陷邹阳,叫他险些没死在狱中。偏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邹阳刚被放出来就受到羊胜等人牵连,被田叔逮捕。辘辘车马声响在窗外,听起来有雷霆震怒之势,梁王心知这是朝廷新派来的使者到了。

窗外来自长安的使者冠盖相望,他们不是同一批出发的人,但抱着同样的使命来到梁国。在长安等待结果的皇帝彻底厌烦了梁王这个弟弟,他每隔一个时辰就派遣使者责问梁王,打定主意不让梁王过一刻安心日子。

梁王看着逐渐逼近的马车,终于下定了决心,“给邹阳一千斤黄金让他为我说情。就这么做,千万不要迟疑。”

多雨的长安是生存着豺狼虎豹的森林,初夏的夜晚有着不见五指的黑暗。游走在长安夜色下的人有着湿漉漉的野心和暂时还算干净的良心。

宫殿内的门和窗因为怕雨的缘故都紧闭着,竹帘帷幕和屏风后年轻的皮肉紧紧贴住,皮肉后的心能感受到另一颗心跳动的频率。刘彻从一种陌生而恼人的闷热中醒来,感受到一种轻微的窒息。他年轻的怀抱中睡着艳丽的妻子,阿娇一头长发乱糟糟地铺在枕头边,睡得无知无觉。

从后来的眼光看,阿娇远没有李夫人邢婕妤妩媚风流,也没有王夫人妖娆多情,就算比起卫子夫,她也不够温柔小意。但是阿娇眉目中有着她们一生也不会有的矜贵和骄傲,她没有为生存挣扎过,也不曾被人踩在脚下丧失自尊。与那些还没进宫就被人打断脊柱骨的女人相比,阿娇是一朵开得雍容的牡丹,即使凋谢,也是整枝零落,绝不留下枯败的花叶让人耻笑。

守在帷幕后的宫人因为困顿睡着了,刘彻没有惊动他们,自己就着风雨声开窗独坐。时雨渐渐下小,只是汹涌的风颇为猛烈,把树叶摇晃得惊天动地,听上去像雨声未曾歇过。夏风的情致与另外三季的风截然不同,秋日的风听上去总是含混呜咽,卷着纷纷扬扬的红叶和黄叶匆匆忙忙往树下掉,声调凄厉能压倒雨声;冬日的北风是刮面风,可以撕裂人的肌肤和花的骨肉,不需要雨的淋漓和惊雷怒吼,自己就可以冷视世间一切。

至于春风,刘彻思绪忽然蔓延到床上熟睡着的人身上。他有一种点灯的冲动,但是怕惊醒对方而按捺下去,好在此时天色已经泛出一种聊胜于无的灰白,他借着这种蒙蒙亮光仔细看自己的妻子。

在他还年幼时身边的宫人、乳母、姐姐还有母亲就不厌其烦地告诉他,他和阿娇是天作之合,比他年长的表姐是多汁成熟的果实,等他再大一点就可以摘下品尝。她们不会告诉刘彻,这个睡在他枕边的女人是怎么来到他身边的,也不会告诉他他们两个其实是王皇后和馆陶公主的傀儡。这两个希冀主宰汉朝命运的女人趾高气扬地走在一起,用暗示和明示告诉这对小夫妻他们应该做什么。

刘彻用一种近乎冷酷的声音问自己,“假如我违背馆陶公主的心意,我会得到一个怎样的结局?是成为第二个临江王吗?”他面前的女人不知晓他的心事,依旧熟睡在榻上。枕边的洁白晶莹的玉如意和她漆黑的长发缠绕在一起,她还无知无觉,连姿势也不曾改过一次。

刘彻轻轻挑起她的长发,放在鼻尖嗅了一下,是皂角和澡豆的香气,有着草木的苦涩幽幽漂浮在空中。眼前这个女人柔弱得禁不起除了春风之外的任何一股风,可是就是这么一个女人可以影响皇位的传承和皇嗣的生死,只是想一想就令人毛骨悚然。

在此后的岁月里刘彻征服过闽越、东瓯、南越和卫氏朝鲜,经营西南夷,开凿西域,出击匈奴。与那些异域的君王相比,此刻睡在他枕头上的阿娇简直不堪一击,在所有试图挑战他的对手里阿娇是如此柔弱。

躲在仙霞岭的闽越国国君郢;路博德击败的南越国丞相;化为汉廷乐浪等四郡的卫氏朝鲜;西南夷见风使舵背信弃义的蛮夷部落,还有车师、楼兰、大宛、轮台、郁成等西域小国的君主,以及在躲在他们背后放冷箭的匈奴才是真正敢挑战刘彻权威的敌手。那些游荡在各诸侯国、郡县之中的游侠,天生贵种的诸侯王,在地方根深树茂的豪强和商贾才是刘彻的心腹之患。

阿娇站在所有和刘彻作对的人中显得突兀又可怜,她不是国君,没有一呼百应的声势和可以依持的天险;她不是地方呼风唤雨的豪强和游侠,没有炙手可热的权势和灵通的消息;她甚至不如那些熙熙攘攘买低卖高的商贾,他们私自铸铁煮盐,勾结朝廷命官铸币造钱,与王侯结亲,与强盗为伍,多得是愿意为他们效力的人。可是就是这样的阿娇拉着他的袖子对他说:“我恨你!我恨不得你死!”

刘彻有与绿熊搏斗的气力和勇气,有着号令天下的权势和威力,他的长安城北门悬挂过大宛王的头颅,也曾经“勒兵十八万骑,旌旗径千余里”“行自云阳,北历上郡、西河、五原,出长城,”从北登上单于台,眺望漠北单于龟缩在苦寒之地的身影。

刘彻有数之不尽的对手,当中没一个能想到叫他们吓破胆的大汉天子会在面对一个小女子时束手无策。刘彻无法迫使阿娇臣服,也不能像丢弃一只破鞋一样丢了阿娇,刘彻叱咤风云的权柄在阿娇面前苍白无力。当张汤带着刘彻审问带着木伽的宫人,当他亲眼看到埋在未央宫下的木偶人,高高在上的皇帝处死了三百与之有关的犯人,吓得堂邑侯陈午夜不能寐,却放过了处在漩涡中心最应该被处死的阿娇。

谁能说得清刘彻到底爱不爱阿娇?他不愿意再靠近她,却在漫漫余生中与她隔着长门宫遥遥相望。长门宫不远处是他们共同的祖父文帝,长门宫悬挂的玛瑙帘和绿琉璃搭成的窗户来自阿娇的母亲馆陶公主。但不少于四十县的奉养,都来自刘彻的慷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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