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婆踩在雪地里,满心不情愿,一边搓手跺脚,一边咕咕哝哝地着跟兵士进了更铺,推开门,却是十分年轻秀气的一个绿袍官,一笑越发亮眼了:“你是经手那屋子的牙人?”
脸边两只金环一荡,何婆顿然春风满面,一扭腰施了个万福礼:“回大人的话,是民妇呢。”
苏晓笑道:“那时的情形,你请说说罢。”
何婆笑道:“就是十几天前,过了午,有个姑娘家来拍我的门,瞧着也就十七八岁年纪罢,说是要赁屋子。”
苏晓道:“那姑娘是一人来的?”
何婆笑道:“就是一个人来的,说自己是松江青浦人,头一回进京呢。”
苏晓道:“名字呢?”
何婆笑道:“姓盛,叫盛观夏。”
苏晓顿了顿:“她说自己进京是要做什么?”
何婆摆手叹气:“她一开始还不肯说呢,问她半日,才说在京里有婚约,偏那男方家要毁约,才留在京里想告他来着,大人呀,我瞧她可怜,生得单单弱弱,也不像个坏的,才把屋子给出去了,哪知会有这事——”
“不对,”苏晓道,“这不是实话。”
何婆着了急,连连摆手:“是实话,是实话,借了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对着大人捣鬼扯白的呀!”
“我并不是说你,”苏晓道,“盛观夏的话是假的。”
何婆茫然道:“假的?”
苏晓点头道:“你看,若只为婚姻之事,若胜诉,那男方便要娶她,若败,自然返回原籍。”
何婆点了点头:“然后呢?”
“还不明白,”夏档头忍不住插话,“然后那个盛观夏在京里就待不长,不住客栈,费什么劲在你这租个一年半载,你是见钱就蒙了心,这都瞧不出来。”
何婆不由苦了脸,回忆一晌,一拍手道:“可她是问了我半日通政司衙门怎么走,说是当日就要去递状子的呀。”
苏晓向夏档头要了纸笔,又向何婆道:“盛观夏的样貌,你还记得多少?”
何婆忖了半晌,忽睨了睨苏晓,又一拍手笑道:“大人,那个盛观夏长得还有几分像大人呢!”
苏晓手中笔一歪,夏档头忙咳了声,何婆没听着,眉飞色舞说了下去:“就是那下巴再尖削些,眼眉再细淡些,唇再薄些······”
苏晓默默想了想自己大致是个什么模样,伸纸提笔,绘了幅画像,再抬头,何婆仍笑眯眯地盯着她:“大人生得可真是秀气啊,我看南院里那些小唱——”
“看她!”苏晓一把抄起纸挡在脸前,“可是这个模样?”
指指点点地又改了一回,苏晓收好画纸,出了更铺,策马去通政司。
差役听了来意,让她去值事厅候,静立少时,又有人从外头进来,一身补鹭鸶的青袍,少见地泛了灰白,像竹笥里搁着的旧书封,那人目不斜视走到案前,放下奏疏,停了停,转身而出。
苏晓横生好奇,明日即除夕,今日却还有来送奏疏的,正想偷觑一眼,里头出来个经历。
见是个绿袍官,懒洋洋的:“什么人呀?贵干?”
苏晓道:“下官东城兵马司的,刑部顾尚书差我来问一问,近十数日可有女子到贵司递过诉状?”
“东城兵马司的?”经历眯起眼,“刑部顾尚书遣你来?”
苏晓笑道:“不然这穷冬烈风的,下官还跑这一趟?”
经历以为是言,哈了口气:“是有一个,状子已送进都院了。”
“名字是盛观夏?”苏晓忙把画像取出,“可是这画上模样?”
经历略觑了觑画像:“似乎是罢,有几日了,哪还能记得清。”
苏晓道:“她是哪日来的?”
经历一撇嘴:“这岂不是更记不清了。”
苏晓道:“不是有底档么?”
经历顿了片时,声音陡然高了:“你这人岂不糊涂,状子都送去都院了,你去都院就是,在我们这东拉西扯的,岂不是白耽搁工夫?”
苏晓道一句“多谢”,径直转身而出。
既然是个色厉内荏的样子,想来便是将诉状往都察院一送了事,未曾认真记录留档,在京城待了一年,她对这些同僚业已清楚,十个官员里头,五个喝酒听曲,三个莳花弄鸟,还剩两个肯办实务,已属难得。
这是上行下效,毕竟卢宥值守内阁,不是什么勤勉人物,至于庆嘉帝,一力倡导效仿文景无为而治,镇日打醮修道,已罢了十几年早朝。
将近申牌,天色暗淡下来,寒风掠过高而空的枝梢,呼啸着,拨着彤云堆到重檐上。
一人一马迎风行至阶下,门房出来躬身道:“大人怎么称呼?”
苏晓道:“东城兵马司观政,苏晓。”
门房一路将她引进去,到了尚书值房,苏晓叩了叩门,在廊下正了正冠带,心底竟忽有些忐忑,许多年也不曾有了,让她想起初学文章时,老师即刻要来考校。
书吏开了门,顾允坐在长案后,执着笔,抬眼将她看了一看:“说罢。”
苏晓一揖:“屋主盛观夏,女子,松江青浦人氏,年纪不逾二旬,其向牙人言语,入京是为婚约,而男方悔婚,故欲留京告官,下官以为此语不真。”
顾允不言语,苏晓便接着说了下去:“昨日通惠河修闸民夫中,下官遇见了松江来的解户,提及有人名盛观夏者,欲京诉,下官已向通政司问询,近日确有女子呈送诉状,只是民夫如今皆已给假,不知去处,要待开年方能问话了。”
顾允提笔蘸墨:“怎么遇上的?”
苏晓也觉此事颇有巧合,却实在不似刻意可为,删繁就简将昨日事说了,不见再问,取出画像奉上:“大人若有手谕,下官现下可先去都院将状子取来。”
顾允道:“初四开印。”
苏晓一呆,不想自己将这一茬事忘了,印信都封了,手谕当然写不成,默了须臾,正要告退,那头却叩了叩案面,抬眼看去,案上一枚牙牌推了过来。
阖了门转过身,廊下,苏晓隔着袍袖捻了捻牙牌,展眉一笑。
问话或许是因节下无人可用,但如今给她牙牌取状子,才是把昨日猜测证实了——她是入了这位顾尚书的青眼,至于缘由,十之八九是春禊那回缉捕雷庆。
这当口再得罪卢仕荣一次,只消他向吏部吩咐一句,她在京城便留不下,开春铨选,刑部若肯要她,真是再好不过的。
踩下台阶,苏晓才发觉值房前栽了梅,眼下尚未着花,只见寒木干枝。
寒木干枝却也有意韵,横斜生致,是倪瓒笔下的小楷,密而疏,媚而古。
三法司坐落一处,一路走去都察院,到了二堂,苏晓拍了拍门扇,里头一声“进。”
推开门,上首坐着的人瞧了过来,四目相对,苏晓俄顷想起一个词,造化弄人。
“苏晓,”卢仕荣长眉一挑,“你倒是个忙人。”
苏晓默默上前,向他和身侧御史行礼,赔笑道:“卢侍郎,下官是来取一份京诉状子。”
卢仕荣低头呷了口茶:“几日不见,高就刑部了。”
苏晓取出牙牌笑道:“卢侍郎,下官只是受顾尚书差遣跑一趟。”
卢仕荣冷笑道:“他的牙牌岂会在你一个兵马司观政手上?当旁人是傻子不成,跑到都院来招摇撞骗,是何居心?”
苏晓近前躬身,满面含笑:“请卢侍郎明鉴,下官焉敢作伪。”
手上一轻,卢仕荣一伸手拿过了牙牌,上下翻了一翻:“哦,倒是真的。”
下一刻,手狠狠一掷,噼啪一声溅响堂内,震得心头都一悸。
牙牌贵重,朝参官出入宫禁所用,何况还属二品尚书,苏晓再料不到卢仕荣恣肆如此,对着满地明晃晃碎片,一刹也怔住了。
卢仕荣落了座,转头一笑:“周御史,这牙牌可碎了。”
周御史这才回过神,忙挤出个笑:“此人冒冒失失,竟将顾尚书的牙牌摔碎了,着实该罚。”说着忙向苏晓正色道:“你可知罪?”
苏晓漠然道:“若如大人所言是失手,何至于一碎至此?”
周御史愣了愣,又拿眼瞅卢仕荣,卢仕荣只点了点头,靴尖将一块碎片一踢,悠然笑道:“碎了便是碎了,你这么知律明法,刑故无小,清楚的罢?”
苏晓垂了眼,原来春禊那回的事并不曾忘,新仇旧恨,她是逃不过这一劫了。
“回卢侍郎的话,下官清楚。”苏晓躬下了身,分外平静的嗓音,说着拾起足畔掠来的碎片,本来的温润质感也为锋利棱角变得凌厉,“依律,凡损毁牙牌者,笞六十。”
风里裹了雪霰子,刮得脸生疼,彷佛尖刻碎石在颊上摩挲。
苏晓取下乌巾,解开袍服,只着单衣走到中庭,趴在了行刑长凳上,差役停在背后,唰的一声,荆条扫落腰背,牙紧紧一咬。
廊下,卢仕荣拨了拨盏中浮叶,瞥去一眼:“哦,都院近来要仁爱为本了?”
周御史笑道:“哪里,哪里。”说着向廊外喊:“短了你饭吃么?还不使点劲!”
差役忙回头答应了声,抡圆了胳膊挥下去,一笞接着一笞,挟着尖利呼啸撕开寒风。
卢仕荣望着风雪中纤薄的脊背,素衣很快洇了血,斑斑点点殷红,抬手一指,笑道:“天然一幅梅花消寒图啊。”
周御史笑道:“卢大人当真是独具慧眼!”
卢仕荣衔笑道:“有些人,书没读几本,先学了一身迂腐骨气,打量着人前说几句话便能见诸经史了,岂非既痴且蠢?”
苏晓置若罔闻,在血肉开绽的疼痛里自省着。
春禊那日,最后那句话不该喊出来的,因为已是徒然无功,只是没有忍住,而昨日,她应当想得再深一些,倘或受了这六十笞,卢仕荣自此消气,忘了她这芝员芥吏,那么她便甘之如饴。
苏晓高高仰起了头,风雪落进眼底,都融进血色中。
她一定要在官场里继续走下去,去找回世上失落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