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御史又扫了扫苏晓,不知前因后果,绞尽脑汁地附和:“卢大人说得极是啊,他们这些人,尽是沽名钓誉之徒,以为说几句诡谲之语——”
“周大人,”匆匆跑来一个小吏,喊道,“刑部顾尚书过来了。”
苏晓一怔,以为是疼得恍惚了,及至望见回廊中走来的人,心蓦地一涩,一直仰着的头,却低了下去。
她知道,自己一双眼现下定是红得骇人的,太多的恨意涌在里头了,不仅关于笞刑,而是年深日久,也依旧不死不罢休的恨意。
氅衣映进眼帘:“还能起来么?”
苏晓咬牙爬了起来,才要开口,顾允道:“我知道,去将冠服穿好罢。”
苏晓默了默,转过身,挪着步子走向廊庑。
“顾尚书来得真是不慢,”卢仕荣安坐在椅里,冷冷盯着顾允,话却是说给周御史的,“开了印知会你们严总宪一声,也好好将都院查一查,不要都摆满了别人的耳目。”
周御史僵笑一声,瞟了瞟顾允,只恨自己没有土行孙的本事。
顾允望着那头血迹斑驳的素衣:“卢侍郎是总记不得自己的职务,还是自以为手上,有操纵法司的权柄。”
周御史由不得向后缩,操纵法司,普天下敢这么说的也只有一个人,这么杀人诛心的一句砸过来,他也是吃不了兜着走的。
卢仕荣蔑扫周御史一眼,靠着椅背,轻飘飘地笑:“这人打碎了牙牌,岂不该依律处罚?倒是顾尚书,这才几下便将人叫了起来,怎么,刑部尚书还要知法枉法?”
法司官员知法枉法,罪加三等,周御史苦中作乐,聚精会神等顾允作答。
顾允波澜不兴:“卢侍郎要说律法,也先多看几卷案例,不必像个莽夫,见了鞭子便要上手。”
周御史眼见着卢仕荣直接弹出椅子:“莽夫?!好,好!果然是横上犀带的二品大员了,顾允,现如今这两个字你也敢往我身上安放!”
方才的传话小吏送了茶来,一眼瞧见卢仕荣七窍生烟,脚一停,不敢再往前了,苏晓已穿好袍服,走过去从小吏手里接了茶,送到顾允身侧。
一张脸依旧苍寒似纸,眼底血色未敛尽,是一洒朱砂晕在纸上。
茶盏落手,顾允的目光投回廊下:“正仁四年,御史冯崆朝参时跌入金水河,牙牌不慎损毁,罚银五两。”
卢仕荣冷笑一声:“你是瞧见了这牙牌是不慎损毁的?”
“不慎,还是谁有意,”顾允低头喝了口茶,“你若不解,开年让都院彻查。”
苏晓看着卢仕荣,脸色铁青,却不再接口了。
打碎牙牌,能让她好好受一回皮肉之苦,可事情一旦搁上台面,看客不会再注目牙牌是何人损毁,为何损毁,他们只会以为,这不过是卢家与刑部尚书行将兵戈相向的引子,然而事态并没有到这地步。
顾允已看向廊下避无可避的周御史:“近日收的京诉状子,拿来。”
周御史满口塞了黄连似的,顾允果然不负孤高自许的名头,遇着卢家人也毫不收敛,卢仕荣哪会有吃瘪的时候,眼下却被他撞个正着。
忧心忡忡去而复返,庭中只有顾允和那受刑绿袍官立着,由不得松了口气:“顾尚书,没有找见诉状。”
顾允不言语。
周御史笑道:“下官寻了半日也没看着,京诉状子都是先送到左佥都御史温大人那的,要不等开了印,顾尚书去问问温大人?”
顾允略一点头,抬脚便走,苏晓跟了上去,到门廊下瞧见阶下马车,便停了步子,缓缓躬下身:“下官先告退了。”顿了顿,还是忍不住问道:“大人怎会过来的?”
顾允往阶下走:“去大理寺取卷宗,顺路看看,什么耽搁了。”说着一顿,迎风咳了几声,回头道:“走罢。”
苏晓跟了下去:“大人还有什么事么?”
顾允道:“有话要问。”
一入马车,暖意轻纱似的蒙上脸,冻得僵硬的四肢都仿佛沉入了温水,只是鞭伤也复苏了,腰背上彷佛火在烧炙,又彷佛满爬了蛇虫在啃噬。
苏晓倒吸一口凉气,缓了会,问道:“大人有什么话要问下官?”
顾允朝她看了过来:“旧名苏尧白,庆嘉二十八年湖广解元,为何更名,不赴二十九年会试?”
一问入耳,脑中绷了经年的弦陡然一紧,苏晓刹那间将身上的伤忘得一干二净。
默了会,方才低哑着嗓音道:“那年乡试没过几日,下官家中走水,家母小妹均因此故世,数年无意功名,山川游历,方才纾解心结,重赴会试,至于更名之事,下官小妹,闺名日清。”
其实是不想用兄长的名字,每每心痛,老师便为她重起了,“日清尧白,以后就叫苏晓罢。”
说辞也是同老师商议好定下的,已对许多人说过了,谎话要假中掺真,方不容易被人看穿。
可这回是这位顾尚书来问她,心中不免仍是七上八下的,静了少顷,顾允又开了口:“殿试怎么回事?”
苏晓心中不由苦笑,说起来,她自己也像在做梦。
还是今春会试放榜时,一堆士子闹哄哄围在贡院外,她和裴宣也探着头张望。
“会元!”裴宣已看到榜首,拍西瓜似的连连拍她,“子熙,你是会元!”
脆生生的嗓音跟着落下来:“你就是会元。”
两人一齐回头,马上妃色罗裙的一个姑娘,二月春阳映着额上花钿,仿若白芙蓉里黄金蕊。
姑娘将她上下一看:“好,你就是苏晓,你若能进翰林院,我便招了你。”
苏晓震了震:“不知姑娘是何人?我,我——”
姑娘一扬鞭:“国朝公主,朱元宜。”
人走了,苏晓呆在扬尘里,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自己何处博得了公主芳心,毕竟她委实不曾见过朱元宜,总不见得是被她文章倾倒了。
公主尚翰林,本朝是不鲜见的,万一成了真,洞房花烛夜,她给公主来一曲女驸马?
她知道,翰林院清华之地,一旦馆选成了庶吉士,坊间有登瀛的美称,她也知道,成了翰林,艰险仕途会容易上几分,然而心底深处,她其实不想置身翰林院,因为,那本是她凄惨死去的兄长的梦,朱元宜一句话,倒成了她给自己最好的理由。
殿试上,便斟酌着作了一篇策论,留在二甲,馆选也是草草行文,好在朱元宜后头似乎也将她忘了,再未来找过,一事不了了之。
苏晓这厢默了少时,又朝顾允看了看,他只垂着眼,目光落入炭盆中,清沉如水的目光,烧得炽热的炭火笼在里头,都彷佛凉了下去。
苏晓心头悸了悸,稳了稳心神:“下官殿试策论作得糟,是因为不想为翰林。”
出乎意料,顾允却不追问,苏晓一颗心直往下沉。
是她之前的猜测错了,顾允并没想要留她?还是顾允根本没信她的话,疑人不用,所以懒怠再问了?
沉寂有时,苏晓不肯气馁,才要开口,马车忽地一停,外头车夫道:“大人,安乐坊到了。”
顾允道:“要盒金疮药。”
苏晓呆了呆,才一张口,顾允道:“池鱼之殃,不必多言。”
苏晓笑道:“同大人没有干系的,还是下官新得罪了卢侍郎,多谢大人施以援手,下官没齿难忘,虽在微末,葵藿之心,亦寸草衔结——”
“嘴上功夫多,”顾允合上了眼,“不如分些给脚下。”
苏晓把嘴一闭。
帘隙外细雪纷然,一路到了宅前,天愈昏茫,门首两只小石狮子蒙了雪,彷佛盖上了绒绒白披风。
苏晓揣着金疮药,目送顾允往宅子里走,忍了一路的话不得不问了:“大人,罚银五两,下官已受了二十一笞,能否折去些?”
廊下步子一顿:“没有如此先例。”
“下官知道了。”苏晓怅然应了声,那头几声咳嗽后,却又道:“我会给的。”
苏晓急声道:“大人,下官不是这个意思。”
顾允已走进去了,车夫将马车调转过来,笑道:“这位大人,上车罢,我送你回去。”
马车辚辚地走,寂了半日,车夫忽开口道:“这位大人,你是东城兵马司的?”
“是。”
“我就说眼熟,昨日在东城兵马司,大人就是站着门口的。”
苏晓一挑眉,这才记起昨日的车夫也是这位,她记脸孔的本事向来不差,不料对他一点印象也没留:“怎么称呼呢?”
“贺平。”
巷口积了一层雪,苏晓下了马车,回身笑道:“贺平,多谢,你且等一等,我去取罚银和药钱给你。”
贺平笑道:“苏大人,我收不得你的银子。”
苏晓笑道:“又非贿银,只是罚银与药钱。”
贺平收紧缰绳,正色道:“罚银是公家款项,我们不能过手,至于药钱,苏大人执意要给,也一并给我们大人罢。”说着调转车头。
苏晓只好作罢,辞了他,走回小院。
这是同裴宣一起赁下的,两人俱是湖广而来,今春同住会馆,一来二去熟识了,殿试后裴宣入翰林院,而她在东城兵马司,为省钱,还是住在一处。
院门开着,裴宣一身蓝布袍子,正在庭中冒着雪扫雪,两道眉,饱蘸浓墨勒画出来似的,也抹着细雪了。
苏晓乐了:“承言,雪还落着,你这时扫什么?”
“方才王大婶家的大黄过来了一趟,踩的都是印子,我瞧着很不好。”裴宣说着,拄了笤帚看过来,讶道,“子熙,你脸色瞧着很不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