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你慢点!”陈器背着一只和他一样高的大竹篓,小心翼翼的在湿泥地上找干净的石台落脚。
杨无失一连蹦了十级台阶,踩出一大摊泥花,“你怎么这个时候还爱干净,好不容易下山一次,可要赶在太阳落山前玩够了!”
陈器被杨无失溅了一袖子泥巴,小嘴一撇,不情不愿的拿手绢擦了擦自己的袖口,“这可是我的新衣裳。”
杨无失吐舌,“就你矜贵!脏一点也是脏,全脏了也是脏,大不了衣服我给你洗,今天尽管玩就是了。”
“你说的?”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师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陈器心想:全脏就全脏,不是我洗就行。
他放下提在手里的衣摆,那衣服比他长一小节,十一二岁的小孩长得快,衣服常常要做大一些才合适。只要他微微一曲膝,衣角便触能到地面。
前路泥辙交错,显然是有商人小贩经常驾车路过此处。杨无失登时眉花眼笑,一把把裤管撸了起来,“乖乖跟紧我,师兄带你吃好喝好玩好。”
陈器也把裤管挽了起来,暗自想到:“我陈玉堂从小到大最会做的事就是玩,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我没见过,还用你来带我?”
二人循着车辙印走了十余里路,总算顺利到了市集。此时太阳正当日头,杨无失被晒得大汗淋漓。回头看陈器,却见他脸也不红,气也不喘,好似不曾在烈日底下走过十几里野路一样。
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更显陈器皮肤白嫩。好像得道成仙的小道士,一拿拂尘,云雾便会漂浮下来。只不过他仍是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杨无失瞧得心生厌恶,扭过头去不理他,伸出袖子擦汗。
陈器见他要拿溅了泥巴的袖口抹汗,赶忙拦到,“你……你千万别动!别擦,别擦!”他在身上翻找一通,眼神始终不离开杨无失的袖口,好像杨无失的袖子上面有什么可怖的虫子一样。
杨无失心焦地等了一会,那人终于摸出来一个白手帕来,递给杨无失,“师兄,你用这个。”杨无失接过手帕,胡乱擦了一通,一手丢还给他,“小姐家家一样,怎么这么讲究。”
陈器瞪他一眼,颇有嫌弃的没有接回帕子,“你用了就别还了。”
“我拿走了,你用什么?”
“送你了,这种白手绢我多的是。”
杨无失对赠品一向来者不拒,一筒衣袖,把那帕子收入怀中。
今日正巧是赶集的日子,农夫巧妇们一大早就拉来农、织、渔物,在街边大声叫卖。
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多是干活的汉子,陈器受不得滔天的男人气息,头痛欲裂。他从小养尊处优,只从旁人身上闻到过香气,今日猛的闻到一大股臭气,心生嫌恶,险些吐了出来。
这么一分神,便见杨无失已经跑得远了。陈器生怕闹市人多要把师兄弟二人挤丢,三两步追上前去,捉住那人的背篓,“师兄,你……你别走丢了。”
“你怕丢早说喽!来,牵我的手。”杨无失伸出右手,等他来牵。
陈器摇摇头,“你手里有汗,我不要牵。”
杨无失挑了挑眉,“那牵我袖子?”
“你袖子有泥巴,我不要牵。”
杨无失这短短十二年的人生里,只要一到人多的地方,爷爷和弟妹们都要去牵他的手。在他的心里,好像牵手是特殊的,往常他带其他师弟师妹时,这么一伸手,孩子们都抢着来拉。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不领情的人,偏偏要和他拗上了,趁陈器不防,死死攥紧了他捂鼻子的那只手,心道:我有手汗的话,第一个就淹死你!
陈器抽了抽手,没有抽动,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我又不是小孩了,快放开!”
“师兄牵师弟,天经地义,你害羞干什么?”杨无失狡黠地咧嘴一笑,“哦~我知道了,原来师兄牵的是个师妹。”
陈器睁大双眼,气上心头,梗了梗脖子,道,“谁害羞了!好,咱们比比!谁先松手,谁就是乌龟王八蛋!”他知道的脏话甚少,这一句“乌龟王八蛋”已经是他十成十的功力。
“好,我先松手,那就由你叫乌龟王八蛋。你先松手,便要怎的?”
“我先松手,就由你叫我师妹!”
“师妹。”
杨无失朦朦胧胧间瞧见自己和陈器的玉连环消失了,浅浅一笑。连这玩意都挂不住,自己的死期想必也要到了,“我怕是……不成的了。”
陈器将杨无失平躺放在草地上,期盼血流的慢些。陈器顺着他的目光看见玉环里有一堆白色小虫剧烈的活动,那些小虫身体几乎透明,怪不得他二人素日里都不曾发现。它们啃食完玉镯后立马爬入草丛,消失不见了。
二人登时领悟,原来这玉连环也是一种蛊器。苗家蛊毒寄生于人向来都是至死方休,此时玉镯消失,只有可能是杨无失大限将至,没有饵料可食了。陈器捂住杨无失的双眼,“乌龟王八蛋,你养养神,别乱看了,咹?”
此时众人都已赶了过来,瞧见杨无失伤重,各自垂泪忧伤。简易撕下两块衣襟给杨无失裹伤,眉头蹙成了川字,“都怪我和那老头缠斗太久,这孩子伤得太深,饶是我也没有办法了。”
常真华打开药匣,掏出一瓶回血丹来,道,“这东西不知道管不管用?”
简易面色一变,“不能用!回血丹只能加快流血,血痂填住创口时才能滋补气力。无失伤到了心脉,再服回血丹,就要把血都流尽了!”
祁小南一咬牙,从怀里掏出来一枚手臂大小的木筒,道,“这几日华山来了几位杏林谷的门客,我发送信号弹,让附近的华山弟子把门客叫来给小杨师兄看看。”
祁大北先前服下了回血丹,伤势早已好转。他向来不担心除了女儿之外的人的死活,此时念其杨无失救命之情,也插了一口,“不成!华山离洞庭有五百里路,这小子怕是难撑得住了。”
觉远将善铲靠在了树上,“阿弥陀佛,洒家曾听说用冰冻住伤者,可以让血不再喷涌而出。洒家正巧和消元方丈学过寒冰掌,不知可否上前一试?”
简易和陈器见有转机,立马为觉远开路,“大师快请!”
觉远扎下马步,潜心运掌。只见他在空中吞气敛势了半刻,双手变得青白。一掌打毕,霎时,杨无失的身体上结了一尺厚的冰霜。
杨无失意识朦胧之际,见众人为救自己出谋划策,心中难免感动。这些人里有相识已久的同门亲人,也有相遇只一日的侠士。自己本事不大,却能博得众豪客的关切,也没有什么舍不得的了。
至于他惦记多年的父亲的身份,多半和魔教有些关系。他生在中原,心在中原,早已将南国的一切东西视为外国之物。更何况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父亲一面,心里多多少少有些怨他,素未谋面的亲兄弟又把他视为眼中钉,还不如没有这人才好。
如此一来,命是救得活也罢、救不活也罢,都没有太大区别了。今日一归西,也能去天上多陪陪祖父老人家。
他给自己铺垫好了一切,此时寒冰掌里的功法已遍布全身,杨无失渐渐觉得心脏几乎都停滞,好像时间都已然静止。
陈器隔着冰层趴在他的胸口,用满是血污的衣袖抹干眼泪,努力去瞧冰层底下的创口。似是见到他胸口不再流血,面上带了几分喜色。
他的嘴开开合合,杨无失看着他的口型,勉强认出来他说了什么,“师兄,你活得下去。”
霎时间,冰底下的那滴眼泪又变得十分滚烫,把他的心都熨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