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柔抬眼看向宅院大门牌匾上“顾宅”这两个大字,又看了看手中字条,疑惑地喃喃自语:“顾宅?可地址上写的就是这里啊。”
她有些犹疑地叩了叩门,不多时,宅内人应声前来。
开门的中年仆妇见了阿柔,没等她说什么,便热情地邀她进门,“是戚姑娘吧,快进来快进来,我们公子正在院中等您呢。”
檐下花厅,炉中煨酒,二人相对而坐。
“你这门匾上为何写的是‘顾宅’呀?我还以为走错路了呢。”阿柔不解。
坐在对面的人正是司言,他身披象白毛领外袍,眉目星朗,倒真有几分温润如玉的君子模样。他向阿柔解释说:“不用真名,自是为了掩人耳目。外面的人只当这宅子里住的是个姓顾的读书人家,不知道是我。对了,戚少卿近来怎么样,身子可好些了?”
事情还要追溯到踏雪宴那日,二哥因为吹了太久的风而受了风寒,卧病不起。阿柔心里焦急,四处奔忙,遍寻名医,依然收效甚微。最后还是司言听说了这件事,托人送了好些珍惜药品来王府,又借故渊门的名号,寻来了江湖中颇有名望的郎中去给戚思彦瞧病,这才慢慢好转起来。
为此,阿柔心中甚是感激,一定要带着回礼登门道谢。
“劳你费心,已好多了,这次真的多谢你了。”阿柔说道。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司言摆了摆手,“我听闻,踏雪宴后,陛下的旧疾也隐隐有复发之象,正逢年关将至,干脆提前放假休朝,戚少卿正可安心修养一阵。”
一提到踏雪宴,阿柔就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嘀嘀咕咕道:“什么踏雪宴,不就是瞎折腾吗。”
“皇上近几年来越发喜爱大办宴会,极尽铺张。”司言掰着指头数道,“今日有踏雪宴,明日就有春日宴,往后还会有清凉宴、枫林宴……什么冬日瑞雪祥兆,春日万物滋长,都只不过是个由头罢了。”
阿柔知道司言消息灵通,连宫内的事情都打听得到,早已见怪不怪了。她皱了皱眉,说道:“你说陛下喜爱铺张设宴?可在我印象里,陛下勤恳为政,并不是那奢靡无度之君啊。”
“早年间确是如此,否则大昭也不会有如今的恢宏之景。”司言轻声叹息,“只是圣上岁数渐渐大了,心气能力都不如从前。任谁在一个位置上待个二十多年,都难免会心生倦怠惫懒之意。”
阿柔想起先前进宫时,亲眼见过圣上为熙贵妃打造的惊鸿殿,其金碧辉煌、奢靡气派,至今仍旧难以忘怀。想到此处,她不免有些忧心,“皇上懈怠朝政,臣子应当加以规劝。”
司言说道:“直言劝谏的忠臣从来是不缺的。不过阿柔可知道,现如今,朝中权柄最盛的是谁?”
阿柔想了想,试探着道:“梁相?”
“不错,正是梁相。”司言点头赞许道,“梁朝越在宰相之位上把持朝政十几年,虽有几分治国之才,偏偏心眼儿小了些,不肯与别人一同分这杯羹,履履打压贤才,闭塞忠谏之路,如今只手遮天、独揽大权,无人能够制衡。”
“一党坐大必然会祸乱朝政、动摇皇位,皇上既能为了打压怀王党而提携太子和承王,怎么就没想过灭一灭梁家的气焰呢?”阿柔疑惑着问。
“当初皇上还未即位时,梁相便死心塌地地效忠于他。再加上梁朝越早年时还不似现在这般锋芒毕露,又不涉党争,皇上便格外宠信他。一直到近年来,皇上身体愈发不好,逐渐荒于朝政,梁朝越这才把持大权、锋芒尽显。”司言解释道,“梁朝越在相位坐了十几年,根基稳固。这个时候才想着掣肘打压,已是来不及了。”
阿柔细想了想,觉得也有些道理。倘若她对一个人给予了十几年的信任,定然也很难那人会坑害自己。
“如此看来,这长祈倒不如表面上风平浪静,简直是危机四伏啊……”阿柔沉声说道,突然想起了什么,“那镇守北境的林予哲林将军呢?他为何能得到圣上如此宠信?”
“怎么忽然想起问他了,莫不是那日在踏雪宴上见了?”司言见她点头,便解释道,“说起来这人跟梁相也有点关系,算是梁相一手提拔出来的。”
“提拔?”阿柔一头雾水,“你方才说梁相不喜别人与他争抢权力,又为何会提拔林予哲呢?”
司言说道:“这林将军原是奴籍出身,身上流着一半北境羌夷族的血脉。梁朝越以为他身份血脉如此卑贱,将来定然也构不成什么威胁,便一路扶持他上位,以便在军中有所照应。”
阿柔敏锐地捕捉到他的话外之意,又问:“你说这是他原先的想法,难不成后来事情发展并非如他所愿么?”
“阿柔当真是聪明。”司言笑着夸奖了一句,“这林予哲表面看起来粗糙剽悍,是个不通政务的行伍汉子,实际上心里的盘算多着呢。这种人从小在泥里面长大,只要给他一根藤,就能顺着拼命爬上来。林予哲权势越来越大,远远超过了梁相最开始的预料,自是不愿轻易受旁人控制,慢慢地就彻底闹掰了。”
阿柔以往虽然也对朝政略有了解,但大多数时候仍过着闲云野鹤的日子。骤然听了这么多信息,还有点茫然无措,“可就算他是梁相一手扶持起来的,也不足以让皇上这么看重,这么……偏心吧?”
阿柔每每想到,同样是将门之家,皇上如此宠信林将军,却对戚家充满了忌惮,总是有些不忿。
司言回答说:“他表面看着忠厚老实,没有一点心眼儿,不与朝中任何人结党营私,又惯会把握圣上的心意,总能投其所好、取悦圣心。不过这个人最厉害的一点,当属于剑走偏锋、喜欢豪赌。皇上忌惮怀王势力独大,有损天子皇权,林予哲就当众不给怀王面子。皇上有心打压梁相的气焰,林予哲就顺其自然地与梁相撕破脸皮,自成一派,与之制衡。”
阿柔惊得有些不会说话了,“他,他,他胆子这么大?为了得到圣上信任,谁都敢得罪?这么狠啊……”
“不止如此呢。”司言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说道,“朝中有人弹劾林予哲,说他独揽北境军政大权,狼子野心,恐怕有谋反之意。圣上半信半疑,召他进宫试探。没想到,这林予哲一至御前,便直直地跪了下来,然后……”
“然后什么?”
“然后对皇上说,他愿意把自己的一双儿女交由圣上抚养,以鉴其忠心。”
阿柔瞪大了眼睛,“他拿儿女的性命为自己担保?”
当初就是因为圣上忌惮戚家,忌惮景西王手中所握的兵权,才会强留次子戚思彦在朝中做文官,本质上就是做人质。而这位林将军,知道圣上疑心,干脆不等他开口,主动提出来送儿女入宫做人质。
两相比较,效力可是大大不同。
司言抿了抿唇,“皇上应了他的请求,真将他一双儿女接进宫中抚养。林予哲再未生育子嗣。自那以后,皇上就对林将军百般信赖,对于他的请求无有不应。”
阿柔自小在万般宠爱中长大,想象不来什么样的父亲才会忍心将自己的孩子作为筹码,来换自己前途光明。
林予哲如此做法,要么是因为当真光明磊落、清清白白,要么就是因为心狠手辣,连亲生儿女都算计在其中。
若是前者,倒还算是大昭朝廷之幸,若是后者……那就太危险了。
“我知道你无法理解如此做法,毕竟不是所有人家都像你家那样亲近和睦、相互扶持。一旦涉及利益,便抛妻弃子、手足相残的事情日日都在发生。”司言轻轻叹了口气。
“有道是虎毒不食子。”阿柔轻声说道。
“可偏巧豺狼好当道啊。”司言驳道。
阿柔喝了一口刚煨好的热酒,脑海中还在消化着刚才查探到的所有信息,对于现如今朝廷错综复杂的局势又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
“可是他们他们图什么呢?”阿柔放下酒杯,歪了歪脑袋。
“为何这么问?”司言饶有兴致地看向她。
“怀王和承王争皇位,这梁相和林将军又是在争什么?”阿柔撇了撇嘴。
“怀王和承王争皇位,皇位代表什么?代表的是权力。”司言说道,“同理,梁相和林将军相斗,自然也是为了权力。”
阿柔摇了摇头,“权力太重,也不是什么好事。遭人嫉恨不说,稍有不慎,可是要丢了性命的。”
“人的欲求往往是没有上限的,今日你捡了二两银子,明日就想捡二两黄金。”司言说道,“对于有的人来说,即便下一秒就会刀箭穿心,也要享受这一秒的荣华富贵。只能说,人各有命,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们不如你这般豁达,你又何必为他们操心?”
阿柔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你说的有理,我何苦去揣摩他们的心意?”
“这就对了嘛。”司言面露笑容,举起酒杯,“来来来,喝酒喝酒,不想那些糟心事了。”
……
承王府,会客厅内。
“我手下的人打探到,怀王有意与林将军结交,不想碰了一鼻子的灰,应该是不成了。”司言坐在炉前说道。
“林将军可就靠着在圣上面前表忠心,才能在朝中混得如鱼得水的,怎么可能答应与他结交?”李晁奚闻言勾唇笑了一下。
“可能也是被逼急了吧,毕竟祁照入狱,他在军方没了左膀右臂,再加上陛下也有意扶持您,怀王自是着急上火,一时慌乱也在情理之中。”司言说道。
“我这三皇兄其实也算是很能沉得住气了。”李晁奚将手伸到炉边暖热,“怀王位高权重,他若说东,旁人哪敢说西?林将军曾经当众给怀王甩脸子,怀王非但没忌恨,反而对其以礼相待。这份心气儿也算是不俗了。”
“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怀王自是有他的手腕与本领在的。”司言看向李晁奚,顿了顿,说道,“今日我特来找殿下,还是为了西南军防之事。”
“我知道。”李晁奚抿了一口茶,“祁照入狱,总有人要接替他的位置。你是想让我早做打算,推自己的人上去?”
“若能趁此机会,在军中安插自己的人自然是好。”司言抬眼笑道,“不过,我却不是这样想的。”
李晁奚闻言好奇道:“哦?那阿言不妨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
司言颔首,侃侃而道:“西南军防一职是块肥肉,朝中多少人都虎视眈眈。然而,祁照未入狱前是一品君侯,位高权重,如今朝中正是缺乏将才之际,要找个有能力、得人心、又能为殿下所用的人,实在是如同大海捞针一般。再者,陛下此番打压祁照,本就是为了让怀王安分些,切莫把手伸到军事上来。这也是在警醒殿下您啊。”
“阿言说得有理,依你所见,该当如何?”
司言接道:“陛下当初派您去西南剿匪,本没有想将他下狱。没料到殿下将祁照鱼肉百姓、横行乡里、勾结土匪的,种种罪行尽数揭发,这就不得不撤职换人,圣上难免迁怒于殿下您。依阿言所见,殿下与其推个自己的人上位,徒惹圣上不快,倒不如物色个最合适的人选,以解圣忧。”
李晁奚神情晦暗片刻,有些意味不明地道:“阿言有所不知,皇上一贯是不喜欢我的。不管我如何讨好他,他都不会多看我一眼。就算我替皇上了了这桩烦心事,只怕也难以讨他欢心。”
司言顿了顿,说道:“如今朝中鱼龙混杂,党政混乱,缺的从来都不是权贵,而是纯臣。皇上擅于制衡权术,却没料到如今这等乌烟瘴气的局面。此时正该有人出来,治一治这些不正之风。也好教朝中那些忠厚之臣看清楚,究竟谁才是肯干事实、不计私利的贤主良君。”
“我知晓你的意思了。”李晁奚点了点头,“朝中那些见风使舵、会耍手段的人,早就站好了队,我拉拢不来,也不屑于和他们同流合污。与其同陷泥潭,不如自持清流。不为圣心,只为民意。”
“正是如此。”司言眼中露出赞许之色。
“至于这西北军防的人选,想必你心中也有想法了吧?”
“是。”司言点头,说道,“有一人选,眼下是最合适顶替祁照的。”
“谁?”
“前镇远大将军,唐元思。”
“唐元思?”李晁奚细细思索了一阵,随即有几分惊喜道,“我知道他,唐元思在军中名望颇深,为人正直,又知人善用,不妒贤才,关照后辈,军中许多年轻子弟都受过他的恩惠。此人才能与声望兼备,整个大昭,确实没人比他更适合顶替祁照的职位了。只是……这唐大人早些年便卸甲归田,告老还乡去了,只怕不愿再牵扯进尘俗庶务中。”
“殿下只管举荐就是了,至于能不能成,那是陛下该操心的。”
商议完朝中琐事之后,天色渐晚。司言婉拒了承王留他用膳的好意,准备起身告辞,临走之前说道:“对了殿下,祁照一案已经审查清楚,那张家亲眷就不必再留在京中了,不妨让我派人送他们回江北去吧?”
“也好。”李晁奚点头应道,“张家人就交给你了,务必要保证他们平安。”
“那是自然。”司言拱手保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