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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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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凉细雪,庭院之中,少年高束长发,手握长剑,翻飞挥舞。足底飒飒生风,剑气破风涌动。

院中少年正是张闻亦。当初岐州惊变,张知州蒙冤身死时还是初秋,如今已然步入深冬。十六七岁的少年,个子长得本来就快,再加上过去几个月里经历了至亲分离的骨肉之痛,又亲眼目睹了风云诡谲的京城斗争,造就了他现在更加沉稳成熟的性格。

一套剑术施展完毕,张闻亦在原地站定,抬眼看到司言正从廊下往这里走来,收起长剑,颔首恭敬道:“门主。”

司言毫不掩饰地夸赞道:“我记得几个月前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没有半点武功根基。一开始教你武功,只是怕你以后万一再遇变故时没有手段用以自保。不想你如此刻苦勤勉,进步之快,在我的意料之外。”

乍一被夸奖,张闻亦不好意思地红了红脸,这才和几个月前青涩懵懂的那个模样有些重合了,“多谢门主。”

司言说道:“我今天同张夫人商量过了,过几日会派人送你们回江北。孙家是你母亲的娘家,在江北颇有名望,定能护你们周全,也不必担忧旁人的闲言碎语……”

司言说着说着,却发现张闻亦耷拉着脑袋默不作声,问道:“怎么了?你不想去江北?”

张闻亦点了点头。

司言也不气恼,只是耐心地问道:“为什么呢?”

“我,我……”张闻亦支吾了半天,终于下定决心地说道,“我想留在这里,请门主继续教我。”

司言愣了一下,细细斟酌片刻,然后说道:“虽然你年龄还小,但我不想骗你。论武艺,我在这偌大的江湖中算不上一流高手。论资历,我又比你长不了多少。故渊门如今能在江湖上拥有一席之地,靠的并不只是武功。若你真心实意地想学武,我可以写一封推荐信,荐你去南边的山月派。”

“门主,您知道的,我入门太晚,早已错过了学武的最佳时候。纵使我再努力,往后恐怕也难在武学上登峰造极了。”张闻亦说,“我想要跟门主您学的,不止武学。”

司言立刻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了,“祁照一案已经尘埃落定,我让人送你们回江北,就是为了让你放下往事,重新开始,你为何一定要跟着我牵扯进朝局中来呢?”

张闻亦看向司言,神情竟是前所未有的坚定,“我这一路从岐州逃到京城,又做了指控祁照的证人,纵使从前再不闻世事、单纯无知,现在也大抵了解到,祁照之所以在西南一带如此为非作歹,全是因为背后有怀王这座靠山。他杀我爹灭口,多半也有怀王的手笔在其中。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这种只顾私欲,放纵下属的人仍然安坐高位?”

司言面上没有什么波澜,“所以你想加入故渊门,跟着我一起效力于承王,好为你爹报仇,是吗?”

张闻亦听他这么直白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有些赧然地垂下了头,最终承认道:“是。”

司言默然片刻,突然问道:“若是你爹没有出事,你往后想做什么?”

张闻亦有些奇怪,但还是回答:“也许和我爹一样,科举入仕吧。”

“你有没有想过,等你回到江北孙家,自会有人安排你读书科考,一切都和原来一样。”

张闻亦摇了摇头,“事情既已发生,我又怎能当作从未发生过?若不能彻底还我爹,还那些无端枉死的贤能之士一个公道,往后余生,我都会心有不甘。”

司言轻轻叹了一口气,“你爹一定不想让你带着仇恨活下去。”

张闻亦说道:“我不是带着仇恨活下去,只是时至今日,终于找到了此生要为之奋斗的目标。”

司言心中思绪万千,知道自己一时是劝不动他了,“你可确信要留在我这里?”

张闻亦见他松口,连忙躬身行礼道:“闻亦心意已决,求门主收留我吧。”

“你别急,先听我说。”司言伸手扶起他,“我可以留你在京城,也可以传你武艺,授你本领。但你还小,还有很长时间可以思考未来究竟想要做什么,而不是因为一时的痛苦与愤怒,轻易地就踏上一条不能回头的路。”

“门主,我……”

“我知道你心志坚定,也相信你的决心。只是……”司言打断他,郑重地说道,“你的人生才刚开始呢。”

张闻亦呆愣在原地,久久没有应声。

“除此之外,我不能再应承你些什么。”司言接着说道,“若你不能接受,便跟着你娘回江北去吧。”

“我能接受!”张闻亦忙道,“只要您愿意让我留下,怎么都可以!”

眼前少年面容稚嫩,却拥有着超越无数同龄人的主见与心智。司言不忍再说什么拒绝的话,最终还是应允了他的请求。

……

“所以,你最后收他为徒了?”连廊檐下,阿柔问道。

“我虽授他本领,却也自知还不够格为人师表,所以收徒还谈不上。”司言说道。

“没想到,你竟然还有如此不自信的时候。”阿柔有些意外。

“和自信与否无关,只是对有把握的事不予怀疑,对没把握的事从不妄言罢了。”司言微微垂下眼睫,“而且,若是成了别人的师父,总是要负起责任来的。我……尚且不能顾全自己,又何谈对他人负责呢?”

“那你今日特意约我出来,可有什么要紧事吗?”

“要紧倒谈不上,只是我知道你心中记挂张氏亲眷,先前碍于他们被安置在承王那里,不便经常看望,便想着尽早将他们的消息告知于你,好让你安心。”司言说道。

阿柔微微一愣,“谢,谢谢。”

司言起了兴致,像是看到了什么新鲜的事务,“你这是不好意思了?”

“谁不好意思了?”阿柔表示抗议。

“那就没有吧。”司言声音极轻地笑了一下,“张家母女应该要等到年后才会动身离京,若你和二公子愿意的话,不妨接张家人去你们那里住一段时日?我想着他们待在戚家,总比待在我这里要自在得多,兴许还能热热闹闹地过个年。”

景西王府与张家交情匪浅,又有血脉亲缘。如今风波已定,张家母女不日又要离京,阿柔自是想要找个机会同他们好好说说话。再加上二哥一直以来也很记挂张氏亲眷,将他们接回王府住,也好让二哥放心。

只是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阿柔却若有所思,“对哦,要过年了啊。”

不知不觉间,距离西境事变,已经过去八年。自那以后,她好像很少再有对于新年的美好记忆,因为一家人团聚在一起过年的时候实在是少之又少。

今年过年,父兄也远在西北,重聚的愿望再一次落空。不过对于这样的结果,阿柔虽然心中空落落的,却并不意外。她定定地看向司言,突然开口问道:“那你呢?”

司言不解,“嗯?”

“你也是第一次在京城过年吧,你……打算怎么过呢?”

“过年……”这对司言来说,也是一个很陌生的词汇,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阿柔回到京城之后,翻阅典籍,询问亲友,再结合自己原有的一些回忆,以及从岐州到京城这一路上与司言的对话,知道他大约是出生时就没了父母,被故渊门前任门主司玄收养。再后来先掌门去世,司言上位,用了七年的时间,让本就飞速发展的故渊门更上一层楼,成为江湖中人人敬畏的存在。

司言如此年轻,却已有如此功绩,想必故渊门上下对他也是心悦诚服。但阿柔仍旧记得,大军驻扎在黑云山脚的那个夜晚,司言曾经对着月光,波澜不惊地说了一句话:“阿柔说,有亲人的地方才算是家。可如果这样的话,我就没有家了。”

他在故渊门生活了二十多年,却从未有一刻拥有过归属感。

这是为什么呢?

虽然不知道司言为什么非要搅入到党争的浑水里来,但这真的是他自己愿意的吗?

想到这里,阿柔问道:“要不要……一起过年?”

司言蓦地睁大了眼,“一起……过年?”

阿柔觉得耳根有点发烫,“对啊,一起过年,就去我们家。和我二哥、张夫人,还有表弟表妹他们一起过年。”

有那么一刻,司言其实真的想马上答应她的邀约,可在冷静思考之后,却还是说道:“新年是亲人团聚的日子,我一个外人过去,恐怕不合规矩。”

“我若是个守规矩的人,只怕也不会遇到你吧。”阿柔觉得有些好笑。

“这倒是。”司言认同。

“司言,你若真心把我当朋友,就少说客套话。”阿柔说道,“我不在乎那些无所谓的规矩。大家都说新年是阖家团圆的节日,应当和亲人聚在一起,只是这么多年,我也没吃过几顿团圆饭。要是大逆不道地说,是天家下旨让我不要守这个规矩的,我也只是顺势而为。”

司言张了张嘴,正欲说些什么,阿柔却偏过头去,不去看他的目光,“坦白而言,作为朋友,我就是不想在这么热闹的节日里,放你一个人待着。”

司言彻底忘记了该怎么说话。

原来……她心里竟是这样想的吗?

左胸中的跳动逐渐清晰起来,一点一点加速,浑身上下的血流也奔涌着,让司言感觉到陌生又奇妙。他分辨不出来这究竟是一种怎么样的感觉,只觉心中震颤,眼中发涩。

一直以来,司言谋划之事极尽危险,这也就意味着他每一步都要如履薄冰、不容差错,就连喝酒从不贪杯,以免在外人面前露出醉态,说出一些不该透露的话。

司言害怕计划之外、不受掌控的事情发生。而刚才,阿柔说出那句“不想放你一个人”的时候,他却怎么也控制不住心间的跳动。

这让他感觉到不安。

阿柔见司言不说话,以为自己的过度热情和离经叛道让他感到有些不适,连忙说道:“当然,我这只是一个提议,你若不愿意,就当我没说过。”

司言竭尽全力按下心头突然升起的异样的感觉,“谢谢你,阿柔。不过,其实我的处境也没有那么糟哦。”

阿柔定定地看向他。

“回京城这么久,你肯定已经查过有关故渊门的事了吧。”司言不动声色地岔开了刚才的话题。

“没错。”阿柔大大方方地承认。

“我先前曾说,加入承王的阵营,为求功名,想必你也从来都没有相信过。”

“这个理由本来就站不住脚,而且你也没有很认真地在隐瞒。”阿柔道,“以你的才名,无论是科举,还是从军,都比帮助一个向来不受帝王宠爱的皇子上位强。再加上入京以后,你行事低调,就连住处都挂的是别人的名字,又怎会是喜欢声名之人?”

“阿柔心中有这么多疑问,怎么也不曾问我?”

“若你想瞒,有一千种理由可以用来搪塞。与其分辨不知真假的信息,倒不如什么也不知道的好。”阿柔如实道。

“我并非有意隐瞒,只是有很多事,倘若说出了口,就不是我所能掌控的了。”司言看向她,“但是,你既真心当我是朋友,我总该……回报些什么。”

阿柔却摇了摇头,“我不需要你回报什么,诚以待人本就是我固有的原则,非是为了图谋其他。若你因为我待你的态度而心有负担,被迫将秘密告诉我,不是我的本心。”

“也不仅仅是因为回报吧。只是觉得……在你面前,我的内心也想坦诚几分。”

凉风席席,捎带着空气里的梅香,滑过司言的面庞。他神情放松下来,缓缓陈述道:“我故渊门中,正式弟子有一千二百人,其中能参与到门派核心事务的只有七十一人。而这七十一人,全部都是罪臣遗后。”

“我也和他们一样。”

阿柔猛地抬起头,眸中满是震惊。

“天曜元年,我的父母因冤狱而死,全家就剩下我一条血脉。师父与我父亲有故交,使了些手段把当时尚在襁褓的我救出来,收养在故渊门。因为失去故友之痛,师父对于其他和我拥有相同遭遇的人也给予了同样的悲悯,收留了许多因冤假错案而家破人亡的遗孤。”司言继续平静如水地道,“故渊门为承王做事,无非是想待他上位之后,求他替我们这些人洗刷冤屈罢了。”

阿柔骤然听到这一切,心中震颤,千头万绪用上心间,夹杂着酸涩与讶异。她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我……该怎么帮你呢?”

司言愣住了。他没有撒谎,但也没有说出完整的真相。在决定坦白部分真相时,他就已经做好了被猜疑和质问的准备,却没想到她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样的。

“阿柔,不用帮我,没事的。”司言柔声笑了。

阿柔尽力地消化着这些信息,心中五味杂陈,“所以,你会走上这条路,都是你师父一早规划好的,对吗?”

司言沉默片刻,应道:“对。”

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司言曾说,他从未想过以后的事。原来是因为他从出生起,就被推着走上一条危机重重、又孤独无依的道路。为父母鸣冤,确实是天经地义、不容置疑的,但司言这二十多年的人生里除了这一件事,竟然再无其他。

阿柔原先问他:“羁鸟和池鱼尚且有心归之处,你的归处又是何方呢?”

司言当时沉默不语,什么也说不出来。

原来他从未有一刻是为自己而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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