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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案发二七天前/开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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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塔纳很快抵达楼下,姜暮跳下车,迅速上楼,好像身后有鬼,姜源想拉都没拉住,在后边埋怨,“这孩子没礼貌。”

姜暮一口气跑到三楼,李雪梅早听见上楼声,已经开门等着。

姜暮前脚钻进家门,姜源后脚也上到了三楼,正巧李奶奶也开了门,大家客气地打了招呼,姜源特意立在门口等李舰上楼来先进了家门,这才回身进屋,随即便听见张文斌把张朝踹进屋的趔趄声。

姜源闻到一阵香喷喷的肉味,换了鞋,一边脱衣服一边往里走,语气里掩饰不住兴奋,问,“晚饭做了什么?”

姜暮把书包放回卧室,出来洗手吃饭。

李雪梅把姜源的酒倒好,问,“今天家长会老师都说些什么?”

“老师从头到尾都在夸姜暮,班级第一名,全校第二名,给我挣足面子。”姜源满面红光,压抑了一路未敢表露出来的喜悦之情在关上门的那一刻便释放了,他自豪道:“姜暮是真给我长脸啊,你不知道,其他家长看我时那羡慕的眼神。”

“再接再厉,下回争取考全校第一。”李雪梅给姜暮夹块猪排,送到半路,只听对门“哐当”一声巨响,接连着一串稀里哗啦声,夹杂着家具碰撞的声音,李雪梅手里的猪排一抖,掉在桌子上。

“那边又开始打孩子了?”李雪梅问。

“轰隆隆”天边闷雷翻滚而来,一道闪电将黑夜劈开,姜暮吓了一跳,越发忐忑。

姜源扒了一口饭淡定地说:“人家家里的事,你别去管。”

“我也不是要管,听这声音挺吓人的,下手可狠呢。”李雪梅放下碗筷,吃不下去,“武芝华和张主任夫妻分居这些年了,很少回来,这会儿他们家里也没人能拦着点张主任。”

李雪梅担忧地站起身,手习惯性地在围裙上抹两下,往门口走,趴在门口听了听,又陆续传来抽打声。

她不忍地说:“我听这动静真不小,肯定是下狠手了,张主任也真是的,孩子再不对,也不能这么打啊。”

“老子打儿子多正常点事,你和我不也是从小被打大的。”姜源不屑。

“这万一打出事可怎么好?”李雪梅担忧。

姜源用筷子敲了敲盘子,“吃饭――”

窗外,暴雨倾盆而至,电闪雷鸣,窗户“哐当哐当”被风鼓起又被摔回,雨点砸落在窗台,姜暮的心也被重重砸落。

李雪梅起身把四扇窗都关上,回到桌前,继续吃饭。

屋里像被屏蔽,所有声音都熄灭了。

姜暮挺直身板,僵硬地扒饭,心里一团忽明忽暗的小火苗在挣扎着跳跃。

……

因为李雪梅的追问,姜源不得不说了一路上发生的事,李雪梅看着姜源脸色,说:“他们两个人在厂子时间比咱们更久,关系也更紧密,这里面当然是有猫腻。”

姜源根本不想承认,嗤声道,“能有什么猫腻。”

李雪梅心明镜似的,却试探说,“你说会不会跟那时候私底下传的那些风言风语有关系,你还记得你是怎么被提上主任的吧,不就是因为底下都说张文彬那几年的钱来的不干净,上面领导想让你查一查吗?”

“没有的事,如果真是贪污,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不会查不出来了。”姜源面子上有些过不去,这么多年他都没找出图书馆到底有什么财务问题,他也很恼火。

一股憋闷感再次袭来,姜源干了一大口白酒。

因为要查图书馆的账目,所以他本来当上财务主任时是极受上层重视的,可他现在在厂里地位远不如张文斌。

虽说现在跟张文斌同级,但张文斌仗着和李舰关系好,在领导面前比较红,总觉得比他要高出隐形的半个级别,言谈间和李舰称兄道弟,和他却总是用调侃和不尊重的语气,所以他这心里总较着劲。

尤其是这几年,隔壁两家在厂子外都有了自己的营生干,赚了不少钱,张文斌最近也要买捷达车,可他自己这份工资十年来没提多少,连日常生活用度都十分拮据,这种落差感令他憋闷恼火。

话又说回来,同样是主任,张文斌跟他赚同一份工资,他家虽做着小买卖,但那买卖是他的妻子武芝华自己的营生,他们分居十年,他未必能拿到钱,若说他那买车的钱来的干净,他也不信。

可是偏就找不到他的财务问题,他不着急吗?他比任何人都着急。

李雪梅见他果真生气,斟酌片刻,还是说了心里话,“要我看,是很大可能,图书馆建馆工程上不知他捞去多少,这事儿李舰一定知道,他们俩同流合污,猫腻大着呢。”

李雪梅神色略带嗔怪,姜源把酒杯顿在桌面上,脸色铁青。

李雪梅说,“上月末你们盘点,我听说连库管都敢盗领几十件工作服,偷偷拿出去卖,咱们那工作服质量好,一件能卖二十块呢,这事儿总是真的吧。”

姜源不说话。

李雪梅说,“这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厂里这些人不想法子占点便宜捞点钱,晚上都睡不着觉。”

李雪梅又突然想起什么,问,“不过,你说图书馆这事儿搁了这么久也没提过,今儿突然提起来会不会是俩人闹矛盾了?”

毕竟狗咬狗的事儿并不新鲜。

李雪梅又道,“我还听司机说俩人在办公室吵过几次,李舰对他不太满意,你说会不会影响这次副厂长选任?”

姜源道:“先别着急,副厂长这事儿还有的活动呢。”

……

姜暮吃完饭迅速跑回屋,她的房间和张朝的是同方向,打开窗户,咒骂声、摔打声混杂着暴雨声便间歇传来。

愧疚感和不安感在心头凝结。

不知过了多久,雨停了。

街面积水顺着下坡汇聚在下水道边缘,水涡如镜。

姜暮穿上校服外套,出门,下楼,推开木板门,跑到花坛边,仰望楼上。

张朝正蹲在三楼的窗台上,单手扳着窗框向下看,昏黄的灯光做背景,点缀着微弱的星光,他的脸上全是树叶的影子。

“喂,你说我跳下去会怎样?”他问。

姜暮浑身一颤,他的眼睛埋在黑夜里,分不清真伪。

“试试不就知道了?”他笑。

“不要——”姜暮大喊,可是来不及了,他跳了下来,毫不犹豫。

利落、矫健的身影,在夜空下,像一道闪电,迅疾而耀眼。

她站在风中,心脏跟着一起迅速坠落,跌倒,眼前充斥着重力加速的眩晕感。

张朝在空中挣扎一下,没有落在预期位置,蹲在泥泞的花圃里,不动了,蜷缩着。白色回力陷在泥坑里,全是泥。

姜暮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她快速走近他,一根手指缓缓伸出,却不敢触碰到他。

“你……你还好吗?”她问。

她以为,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会死人的。

好半天,他抬起头,龇牙咧嘴。他瞥她一眼,态度冷淡。起身撞开她,一瘸一拐地离开。

夜色已经很深了,树叶沙沙作响。

他受了伤,走得慢,沿着胡同,步履瞒珊。

姜暮守在后边。

清冷的夜色下,再暴躁的外表也掩饰不掉内心的孱弱。

两人明明是两条极其相似的轨迹,张朝却像这夜色里的拾荒者,而姜暮,是这夜色里的守望者。

脚下每一步,都湿漉漉、沉甸甸,薄薄的布鞋底,被石子硌着,走出一条疼痛而曲折的路线。

走出这条胡同,又是另外一条胡同,漆黑、狭窄、弯曲,没有尽头。

张朝走着走着突然停下,回头看她,凋敝的月光中他顶着一张脆青的脸,眼神厌恶,质问道,“你跟着我干什么?”

姜暮从裤兜里掏出蓝色的一百块钱,展开,“你饿吗?”

张朝当然饿了。

张朝上楼时就闻到姜暮家里飘出来的排骨香味,而他家的门一推开,就是拳打脚踢。

他们穿过柳南街,钻进十八盘胡同。

这一片人口虽多,房子也密实,但都是四合院,讲究风水,因这胡同特别长,七扭八拐像条蚯蚓似的,所以正门都不在十八盘,平时更没人愿意从这边走,久而久之,也就荒了,顺着墙根长出一丛丛的半人高的荆棘杂草,只有孩子们愿意从这里经过。

倒是胡同尾,支着一个面摊,卖山西板面。

面摊还未收,孤零零的。

姜暮拉开老榆木的长条凳子,给张朝让出一个位置,张朝坐定,要了两碗山西板面。

“对不起。”姜暮低头说,语气里带着恳切。

“你讲过了。”

“你不是说不接受吗?”姜暮看他,眸子里闪着星辰一般的光,“那我就再讲一次。”

“这样能让你好受些?”张朝反问,语气凛冽。

姜暮心一沉,没出声。

张朝面无表情,固执地说:“说一百遍我也不会接受。”

板面上来,最小号的绿色塑料碗,用白色塑料袋套着,面量不算多,一颗卤蛋,几颗青菜,飘着油星。

姜暮把自己碗里的鸡蛋夹给张朝,张朝又夹起,给她扔回去,汤汁溅起来,落在胸前的衣襟上。

她欠他的或许不是对不起,而是谢谢。

对不起是宽恕她自己,而谢谢是肯定他的人格。

张朝三两口吃完,吃完就走,姜暮直接不吃了,“你等一等。”

她把一百块递给老板娘,老板娘找零。

张朝已经朝柳南街一瘸一拐地走远了,有车他也不管,旁若无人地穿行,姜暮紧张地跟上去,左右扫视,“你打算去哪?”

穿过马路,来到胡同里,张朝踢开硌脚的石子,边走边晃,他指了指头上亮着的旅馆两字,没有说话。

小菊旅馆,蓝色的牌匾,围着一圈五彩灯,在县城里,是很洋气而浪漫的装饰。

姜暮看他的眼神变了又变,质疑、嫌恶地凝视他。

张朝掀开门口的彩色透明塑料门帘子,抽出一张五十的拍在柜台上,“开房――”

小旅馆门口立着的小黑板上写着歪歪扭扭的字,一晚三十八。

姜暮局促不安地立在门口。

张朝拿了钥匙又走出来,双手插兜,眼神漆黑迫人,他说:“去年腊月有一天早上,你跟一个男人进了小铜锣胡同对面的旅馆,我看见了。”

姜暮的眼里瞬间布满恐惧,像头发丝突然倒着生长,在颅骨里,在大脑里,深深地蔓延。“你……你还看到了什么?”

只可惜,那人穿着水厂发的冬天的藏蓝色长款棉大衣,戴着皮帽子,根本看不清面目和身形。

“他是谁?”他的目光紧紧攫住她,“他是不是给你送书的人?你和他什么关系?去旅馆……做什么?你是不是已经和他……”

“你是自愿的……还是……”张朝欲言又止。

他的咄咄逼近,使她仿佛再次溺到深水中,乏氧、窒息。

她眼底涌起惧色,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像是一只被震裂的玻璃,一碰就会土崩瓦解。

张朝恍然察觉到她的恐惧,他突然犹豫了,退缩了,他把话咽了下去,他的眼神突然闪烁出浓烈的不安和憔悴。

张朝压低声线,靠近她,用极轻而又忏悔的语气道:“我……我没有恶意。”

他迟疑地、缓缓地抬起手,像安抚一只吓坏了的炸了毛的猫儿一样,轻轻地触碰,进而抚摸起她的后背。

他说:“我……只是想帮你。”

姜暮微怔。

夜风习习,凉入骨髓。

月光洒在街面,水洼明亮如镜,水中她薄如蝉翼的影子清澈透明。

她觉着,他心里有一团火,永远哔哔剥剥地燃烧着,将周遭的一切沸腾。

她僵硬的身体像泡在水泊里,慢慢温热,慢慢舒卷。

“我活在淤泥里。”她的声音瘦弱而无力。

张朝轻轻道:“但谁也不能阻止淤泥里要长出荷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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