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发二十五天前。
县城迎来三十三度的高温天气,校园里的杨树也来凑热闹,杨絮很快将校园笼罩,压也压不住,班里都开不了窗户。
姜暮坐在光线下,浑身生汗,疹子瘙痒难耐,又沾了飞絮,更像是有蚕宝宝在沿着筋脉啃噬游走一般。
她把课本立起,埋头看那本黑色封皮的书——《刑事犯罪侦查实务》,里面讲了许多刑侦技术,侦查措施,但书中说:没有一个案件是没有留下痕迹的。
只要有痕迹,就会找到凶手。
翻到最后一页,露出夹在里面的红色书签,看到上面的字迹,她脸色微变。
她垂头盯着那枚小小书签,心跳忽急忽慢。
姜暮的手又下意识摸进桌堂,摸到一把剔骨刀,很窄,刀刃很长,刀尖呈锐角,十分锋利,刀背有一定厚度,她轻轻摩挲着,所思沉重。
微风轻轻拨弄她潮湿的发丝,露出她那双呆滞灰暗如一盏刚熄灭的烛火的双眸。
“姜暮,分担区是你负责吧?”李中华问。
手指突然被割破,她迅速抽回手,仓促站起,“是,是我负责。”
李中华看她,姜暮脸颊红得快中暑。
姜暮察觉到老师的注视,有些慌乱地揉了揉头发,让碎发摩擦疹子止痒。
李中华道,“再去扫一下分担区,那个位置窝风,柳絮和垃圾总是飞进来,落在墙角。”
姜暮心跳极快,情绪躁动,却犹豫,好半天才说出口,“请问,请问老师,如果……如果垃圾一直飞进来,我就要……一直扫吗?”
李中华闻言顿住脚步,注视着她那双怯弱的眼睛,道,“是的。”
“可为什么……为什么这块分担区……要分给我?”
她吞吞吐吐,显然也觉得这样的问题不适合出口,可还是战战兢兢讲了出来。
李中华安抚她说,“是每周轮流的。”
姜暮手指拽住校服下摆,垂下眼眸,硬着头皮,道,“可是……可是为什么……每到这个风大的季节,就会轮到我?”
李中华几乎有些生气,“这是运气。”
是运气,是命运,所以要认吗?
姜暮整个人都不好了,委顿了,像失去了灵魂,“如果……如果我受欺负了,我是说如果,我该怎么办?”
李中华诧异,立即警觉,问,“谁欺负你了?”
李中华的目光不由得看向张朝空着的座位,“是张朝?”
姜暮摇头。
李中华反应过来,“你是不是觉得分担区分配不公,所以是我欺负你了?”
“假如有人欺侮你,诋毁你,凌虐你,你该怎么办?”姜暮坚持问,语气不由得急促加重。
李中华惊诧,问,“姜暮,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儿了?”
姜暮垂眸,再次摇头,道,“只是……只是看课外书过程中……提出的问题。”
李中华松了一口气,但仍然觉得空穴不来风,问道,“你是不是不想承担分担区的值日?”
姜暮没有否认,李中华便以为她是这样想了。
李中华不悦,道,“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公平,规则也不会为你而改变,想要打破规则和命运,要有勇气,以及承担后果的能力。”
姜暮完全沉默了下来。
李中华又安抚,“如果你感到痛苦,一定要问我怎么办,那么保持善良,保持用美好的眼光去看这个事情,或许对你有帮助。”
李中华看到她桌边的书签,上面誊写着一句摘抄,她指节扣了扣书签,道,“答案你已经有了,不是吗?”
老师耐心地看着她,等着她,她以为那不过是分担区小小挫折,所以耐心指点她的人生。
姜暮终于轻轻点头。
李中华揉了揉她的头顶,往讲台走去。
姜暮下意识再次看向那枚红色书签,上面誊抄着泰戈尔《飞鸟集》的诗句——世界以痛吻我,我要报之以歌。
“这世界以痛吻我,我要报之以歌。”她轻轻念道,目光飘远。
“铃铃铃——”自习课上课铃声打响。
李中华道:“好了,下面我来讲一下校里近期的活动。”
“呜哇——”班里沉闷的气氛立即活跃起来。
姜暮合上书,习惯性地从桌堂拿出彩纸,沉默地在喧闹的教室中叠幸运星,好像欢声笑语与她无关。
李中华:“因为今年春季流感病毒爆发,校里被迫取消了春季运动会,为了弥补遗憾,校方决定在期末考试前补办。”
没人制止,孩子们的声音渐渐压过李中华,李中华瞪着这群精神头十足的学生,抬高嗓门问,“文艺委员,舞蹈队组织得怎么样?还有不到十天的时间,大家要抓紧练习。”
李中华看向李文琪,道,“去年运动会,咱们班表演的两支舞蹈成绩都不理想,今年必须要争口气。”
“知道了老师,”李文琪站起身发誓,“我保证,今年必须第一。”
李中华又看向班长,“班长多多协助体委的工作,互相帮助,其他同学要积极参与。另外一点,最近这段时间可能会比较乱,大家多注意安全。”
说完,李中华夹着教案离开。
班里瞬间炸锅了。
“我念到名字的都过来——”李文琪站起身喊,“过来领舞蹈服。”
班长拿着项目表跳到桌子上,“还有谁要报项目,快点到体委那报名,一千五百米、三千米、铅球怎么没人报?快快快!”
大家乌泱泱哄闹,真正响应的却少之又少,班长大喊,“下节体育课,要是还没有人报名,我就组织全班同学玩儿跳马,让李文琪做垫底,谁跳不过去谁上三千米。”
大家哄笑,李文琪抓着班长后脖领,“谁给你们做垫底?都给我出去,我们女生要试舞蹈服。”
男生不愿意走,李文琪站在门口拍门赶人,“都出去,都给我出去。”
男生们像一群被驱赶的旱鸭子,张着翅膀拥挤地离开教室,一步一回头地、笑嘻嘻地顺着楼梯缓慢向下。
李文琪把教室门反锁,将舞蹈服按号码依次分发,舞蹈服是从县舞蹈团租来的,不知道翻来覆去用过多少年了,领口微微发黄,散发着一股陈旧的霉味。
发到姜暮这里时,少女们已经羞涩地陆续开始脱校服,露出雪白透明的身体,一个个像刚剥壳的鸡蛋,新鲜白净,细腻诱人,姜暮深吸一口气,心跳陡然快了一倍。
她们大都刚刚发育,胸前的模样像书中描绘的奶嘴海葵。
姜暮攥着舞蹈服,怔在原地。
等到李文琪脱衣服时,女孩子们都兴奋地尖叫起来,“哇,胸罩——”
淡蓝色蕾丝边的。
少女们围起来,像沙漠里发现了一口井,甘甜,清冽,刺激,姜暮的心跳也凶猛起来。
“去去去,你们这群乡巴佬,你们知道什么?”李文琪推开她们,骄傲地说。
谢南眼睛直勾勾盯着李文琪,拿胳膊肘怼姜暮,姜暮怀里的幸运星瓶子差点摔在地上。
“你怎么还不换?你快点脱了我看看。”谢南说。
“我……我肚子疼。”姜暮脸颊臊红,浑身酸胀、痛痒,越发觉得待不下去,她放下手里的东西就跑,“我要去厕所。”
姜暮夺门而出,门被推开的刹那,引发一波惊悚的尖叫声,李文琪套上衣服追出来,“你干嘛去?”
姜暮正要跑,却见楼梯拐角处突然涌回来一大批男同学,男生们嬉嬉闹闹,互相推搡着陆续往教室这边涌来。
李文琪看到这情景,脸皮便急红了,顾不上姜暮,她岔开马步挡着门,支吾着喊:“你们想干什么?不许进教室,不许过来。”
男生们见是大大咧咧的李文琪,更加肆无忌惮,挑衅地在走廊里走得大摇大摆,“就过来了怎么了?”
李文琪上前挡在走廊中央,惊恐地喊:“你们这群小王八蛋,你们敢再过来一点,我打爆你们的头——”
男生们嬉笑打闹一阵,在长长的走廊里助跑,起跳,从教室上边的窗户捂着眼睛作势往里瞥,一个接一个,浪花似的在海面上跳跃。
“啊——”
“啊啊——”屋里的女生一个个惊慌失色,连连尖叫。
男孩子们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你们都给我等着,看我怎么削你们。”李文琪指着最前面的几个男生,“有种你们别跑。”
男生们就更得意了,从走廊那头跳到这头,再从这头跳回那头,乐此不疲。
李文琪回教室抄起拖布杆,谢南也不甘示弱,叫上几个女同学,扑出去胡乱打了一通。
狭窄的走廊里霎时间乌烟瘴气,人仰马翻。
很快,男生队伍溃不成军,纷纷又逃往操场。
“有种你别跑——”李文琪追到楼梯口,人停住,扫把扔下去,正中李远后脑勺,男生们后怕地夹紧屁股,撒丫子逃跑。
李文琪一身热汗,多派了几个女生守门,指挥大家回教室,几乎忘了姜暮。
……
下午两点,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成片的杨花在走廊里飞荡,瘙过人的鼻孔和脸颊,又痒又燥。
教务主任背着绿色的巨大喷雾器,朝杨花上浇水,躁动的杨花粘上沉重的水滴不得不缓缓降落,再猛地随风鼓起,在操场里卷着土打旋。
姜暮走进洗手间先洗了把脸和脖子上的热汗,顺着另一侧楼梯准备下楼,却撞见坐在上层楼梯上喝汽水的张朝。
男孩儿穿着一件又薄又透的白色背心,露着精瘦的肩甲和手臂,晒得发红的脖子下边露出一块完整的、背心形状的麦色肌肤,眼睛漆黑明亮,正叉着腿低头看她。
少女脸上坠着水珠,校服衣襟湿了一片,脖子上全是交错的红色指甲痕。
两个人对视一眼,姜暮便想退避三舍,心跳莫名快了一倍,站在台阶上迟疑要不要下楼。
运动会来临,他几乎不上课,多数时间在操场训练,可姜暮还总是遇上这人,很是不幸。
张朝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痞里痞气地打量着她。
少女有些局促地红了脸,迅速移开视线,垂下头,假装没看见,快速下楼。
张朝双腿一蹬,蛤吗似的弹起、跳下。跟了出去。
……
室外,气温凶悍,天热得像吐火球一样,少女的校服外套被风鼓起一个大包,头顶发丝里粘着一大片雪白色的杨花。
十字路口,红灯,姜暮伫立着。
张朝伸伸懒腰,嘴里吹出一个巨大的白色泡泡,又迅速消失在淡红色的唇边,反反复复。
他走到她旁边,“还有一节劳动课,你逃课?”
姜暮没理他。
张朝问:“你怎么不换舞蹈服?”
他低头斜斜地瞥她一眼,手插兜,径直穿过马路,来往的汽车胡乱按着喇叭。
可身边却没有动静,只有风在耳边鼓舞。
张朝回头,见姜暮还杵在原地,瘦瘦小小一只,顺着脸颊流汗,红得像火一样的皮肤在阳光下显得细嫩、娇艳。
再看一眼头顶,还是红灯,这几天就没变过。
这里车少,这灯本就没什么威慑性,可姜暮这么杵着,张朝就气不打一处来。
还是被讨厌了啊,他想。
他不知道,姜暮只是想要试着遵守规则,仅此而已。
然而,寸步难行。
张朝懒得理她,顺着灶三胡同晃晃荡荡地走,走了没几步,觉着憋气,又大步流星朝姜暮走回来。
面包车刷刷飞驰而过,尘土飞扬。
他走到她面前,低头凝视她,“喂,站在这里当电线杆吗?”
等不及回答,张朝像拎他家那只绿毛龟一样拎着姜暮的校服肩膀,路都没看,直接过马路。
姜暮挣扎着、抵抗着、推搡着,然而无济于事。
直到通过马路,他才放开她。
她瞪着他看,眼里充满不情愿。他也看她,噙着无所谓的笑意。
“你这种眼神,我很容易误会的。”张朝弯腰,脸凑近,那双黑色的眼睛在她瞳孔里突然放大,随即一个巨大的白色泡泡缓缓从他嘴里鼓起,随风颤动,越来越饱满,越来越饱满,直到碰到她的鼻尖和嘴唇才倏然绽开。樱桃味的湿润感填满她的唇齿,她恼怒且难为情地后退一步。
张朝嘴唇揉捻泡泡糖,将泡泡收入嘴中,脸颊竟也不知不觉燥热起来,他勉强咀嚼两下,吐出,白灿灿的泡泡糖粘在黑色柏油马路上。
他看向她:“我记得你会跳舞。”
姜暮不回答他。
“不会是因为……”他目光落在她胸前,轻轻一暼,立即挪开,“至于吗?李文琪也……没见人家怎么样。”
姜暮额头青筋鼓爆起来,她站在原地握着拳,汗水潮了衣服,也潮了心。
她猛推张朝一把,他踉跄着回头,少女已经顺着胡同跑开了。
张朝杵在原地,盯着少女的背影,摸摸后脑勺,莫名其妙一阵,自责涌上心头。
他仰头看看太阳,讪讪地咧开嘴吐吐舌头,懊恼地转头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