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ut!”
祝凝站起身,方辞也红着眼睛走过来,他明显还在刚才的情绪里,明明只是努力地牵起嘴角,眼泪却也跟着流出来。
祝凝见了笑着走到方辞身边,轻轻给了他一个拥抱,一边拍着方辞的背一边说:“我儿子长这么大,真是受了好多委屈。”
方辞不好意思地笑了,没想到眼泪更加控制不住,赵敏敏捧着一包纸巾就跑了过来,陈松晔也走过来夸奖方辞:“小辞啊,这场戏真是太让我惊喜了,那段低着头的沉默太好了。”
方辞擦着眼泪,开口时仍然带着鼻音:“陈导过奖,还得谢谢祝老师,开拍之前给我讲了这一段。而且祝老师的台词太好了,能这么顺利拍完这场戏,还真是多亏祝老师。”
祝凝笑骂方辞就知道哄她,方辞也终于止住了眼泪,转头对着剧组的工作人说:“大家今晚辛苦了!正好明天全组休息,今晚我请各位吃宵夜!”
众人都欢呼着答应,纷纷开始收拾场地,整理器材。
方辞看了一圈,没找到袁翮。开拍之前还特意来打预防针,拍完了连人都找不到,方辞正纳闷儿,叶谨书靠过来说:“阿辞,你先去换衣服吧,等会儿一起走。”
方辞才点点头往更衣室去,经过导演休息室时他听见房间里传出了袁翮的声音。
他下意识退避,想快点去更衣室,没想到门直接打开了,他也没走成——袁翮抓住了他的手腕。
袁翮看了他一眼,松开了握住方辞手腕的手,开口道:“以后不要在我工作的时候打给我。”
是对电话那边的人说的。方辞看着袁翮想,好凶,他今晚果然不开心。
袁翮挂了电话,见方辞看着自己,似乎是担心自己的脸色太差,他扯出一个笑容:“结束了?要去换衣服?”
方辞没什么表情地点了点头,说:“袁翮,明天全组都休息,我等会儿要请大家吃宵夜。”
袁翮不明所以,也点点头。
怎么这么呆。
方辞笑起来:“今晚这场戏大成功,袁老师和我一起喝一杯庆祝一下吧?”
“当然没问题,不是要一起去吃宵夜吗?”
方辞支起食指晃了晃,故作神秘地说:“他们吃他们的,我们俩单独吃。我只说要请客,又没说要和他们一起吃。”
袁翮实在没有预料到剧情的走向,方辞已经转身说道:“你在此地不要走动,等我换了衣服来领你。”
看着方辞潇洒的背影,袁翮突然觉得心情很好。仿佛回到了他和方辞关系最好的时候,那个时候的方辞在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也会像这样,略带任性地选择和他待在一起。
原来也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如果他们当时不是那么固执,是不是就...
袁翮暗自摇了摇头,纠结过去的事情没有意义。
方辞换好衣服,回导演休息室领上了袁翮,又向陈松晔等人简单解释了一句:“我和袁编有些剧本和角色上的事情需要再讨论一下,就不和大家一起吃了。账单还是归我,大家吃得尽兴。”转身把自己的卡塞给赵敏敏,嘱咐她记得提前买单,打了个车就跟袁翮走了。
“我们去哪儿?”袁翮看着方辞脸上接连闪过的灯光,问得懒洋洋的。
“说了请你喝酒。”方辞也看着他:“放心,绝对不比酒店清吧的酒差。”
夜晚十一点,广州的夜生活刚刚开始,路灯一盏接一盏,被飞驰的汽车抛在身后,珠江边灯火通明,雀跃着昭示着这座城市的活力。
车停在了一个略显僻静的小路口,方辞和袁翮下了车,一前一后往里面走。
“Loner...”袁翮看着门口竖起的木制招牌和透过窗户射出的微黄灯光,他问方辞:“这是酒吧?”
“算是吧。别磨蹭了,进去吧,再晚一点就要关门啦。”
走进去袁翮才发现,这里更像一家书店。
书柜和满柜的书从门口一直延伸到店铺的最深处,店主似乎很喜欢壁灯和落地灯,每走两步就能看见不同款式的灯,都不算特别明亮,但足以照清脚下的路和相邻柜子上的书。
“店主在家吗?有个小孩想喝酒了。”袁翮听方辞问了一句。
与袁翮想象的不同,走出来的既不是风情万种的女郎,也不是文质彬彬的书生,而是一位优雅的老太太。
老人的脸上难掩惊喜,脱口而出就是方言:“乖仔喔!你点会嚟嘅?!”
(乖宝诶!你怎么来了?!)
“等阵先同你讲。”方辞也用方言回答。
(等会儿再和你说。)
然后一把拉上袁翮,用普通话介绍起来:“袁翮,这是我外婆。外婆,这位是袁翮,我们来找你讨点酒喝。”
袁翮赶紧叫一声“外婆好”,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转身说去拿酒。方辞也跟着老太太走进里间,还不忘扭头对袁翮安排一句:“你随便看看,坐着等我也行。”
于是袁翮真的就在不大的中厅转悠起来,这个中厅是圆形的,四个弧形的书柜被恰如其分地嵌在墙上,刚刚没来得及仔细看,现在才发现书柜上全都是外文原版书。
其中一角的书柜旁有个边桌,袁翮走过去,桌上摆了两个相框,一张照片上是个带着红色针织帽的小男孩,袁翮猜应该是方辞。
角落里放着一只花瓶,里头插了几支桔梗,平添几分清新的生机。桌上还零零散散地放着两本书,几张纸,几支笔,袁翮瞥了一眼纸上的字迹,看似随意的书写难掩锐利笔锋,袁翮不禁念出来:“铁马金戈,青冢黄昏路...”
“小翮喜欢纳兰性德吗?”老太太拿着两个杯子走出来,似乎是听见了袁翮念诗的声音,她又道:“小辞同我说你是编剧啊,那应该是博览群书嚯。”
袁翮走上前接过老人手里的杯子,笑着答道:“博览群书不敢当,只是比较爱看书而已。您的字很有气势,和‘铁马金戈’相得益彰。”
老太太被一句话哄得开心:“哎哟!年纪大了,不比从前啦!”
方辞拎着酒走过来,问两人在笑什么。
“小翮夸我的字好看呢,你都多久没夸过我的字了。”
小辞赶紧告罪,又哄道:“因为李教授的优点太多了我夸不过来嘛!”
老太太笑骂:“净衰仔,就你会哄人。好啦,那你们慢聊,我要上楼休息啦。”
方辞和她拥抱,老人嘱咐一句:“走的时候替我锁门哈。”方辞笑着说知道了,又说过几天再来看她,老人这才转身离开。
“你和你外婆感情很好。”
方辞坐下回答:“其实以前没有那么好。我外公走了之后,老太太一个人开了这家书店,一个人生活的时间长了,可能就有了很多改变吧,方方面面的。”
方辞一边倒酒一边说:“这酒是我外婆自己酿的,樱桃酒,家人特供。”
袁翮被“家人”两个字戳中,很明显地愣了一瞬。
方辞只觉得他是惊讶,又说:“没想到吧?是不是觉得我外婆看起来不像是会自己酿酒的人?”
“她以前确实不会做这样的事。她退休以前是大学教授,你应该也看得出来,研究外语文学的。我小时候挺怕她的,那个时候她还在执教,教大学生,也教我,教我外语,还教我书法,严格还严肃,总之就是严。”
袁翮想象了一下小方辞学外语的情形,实在忍不住笑。
方辞大概知道袁翮在笑什么,他也不计较,继续讲:“后来,就是我外公过世,老太太也退休了。那个时候,我妈想接她一起去上海住,但是她拒绝了。”
“她说,她在这里遇到了我外公,遇到了她钟爱一生的人和事业,广州是她的圆心,离开广州,这个圆就画不完整了。然后她就自己开了这家书店,这里的书,一半是摆出来卖的,一半是她自己的收藏,她说,这间店可能就是她一生的终点了。”
大概是喝了两口酒,方辞显得很放松:“每次来广州看我外婆的时候,我都会想,等到我孤独老去的那天,我也要和我最爱的事物待在一间房子里,没有遗憾地迎接死亡。”
“你外婆很了不起。”袁翮说得很真诚,他也喝了一口杯子里的酒,相较于酒精的涩,水果的甜味占据上风,口腔里弥漫着樱桃的香气。
“好甜。”
方辞笑着答:“我喜欢甜口的酒,我外婆当初酿这个酒的时候,说我天生就是吃不了苦的娇气小孩。都说借酒浇愁,要忘记苦涩的话,多少得吃点甜的吧,喝那些又辣又涩的酒没用的。”
袁翮猜到方辞看出了他刚才的心情不佳,他转着杯子,想着要怎么开口。
“叮——”方辞的杯子碰上他的,袁翮抬眼看见方辞又喝了一口。
“袁翮,我都舍命陪君子了,怎么就我一个人在喝啊。”
于是袁翮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方辞看呆了。
“喂——我是让你喝,没让你干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逼你喝呢。而且这酒就这么一瓶啊,喝完就没了,别这么暴殄天物。”
“我这不是心里苦嘛,这酒甜,我多喝点。”
方辞没再说话,他觉得袁翮似乎终于想点说什么了。
袁翮也仿佛回应方辞的沉默般开了口:“今天晚上,包括围读那晚,都是我爸。”
方辞这才明白袁翮为什么不愿意和他说。
关于袁翮的家庭,当年他多少了解过一些,而且他和袁翮两人之所以闹得不愉快,很大程度上也与袁翮的家庭矛盾有关。
袁翮尽可能用轻松的语气说出来:“你也记得我们吵架那次吧。说来也好笑,我们俩当时的反应都那么强烈,好像只要得到了结论就能改变已经发生的事实。”
“谁知道我高考完回家,就已经多了一个半岁的弟弟了。”
方辞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你妈妈那个时候已经...?”
袁翮点点头,重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是我会错意,我以为那是商量,或者说是交易,没想到只是通知。嗐,早知道当时就不和你钻牛角尖了,那之后的几天我都没睡好觉。”
“我当时只觉得荒谬,我看着我弟,不知道是愤怒多一点还是悲哀多一点。所以我没有选择F大,去了北京,我只想离那个家越远越好。”
方辞将杯子里的酒饮尽,突然觉得这酒还是不够甜。
“抱歉,当时...是我太固执了,没有考虑你的感受。”
袁翮笑着摇头:“用不着道歉。非要计较的话,我当时讲的话更过分,我也没能理解你。那个时候还是太天真了,想着,那毕竟是我的亲生父母,而且我都要成年了,这样的事应该还是需要征询我的意见的。”
“你当时说的没错,人总是会高估自己的重要性。”
方辞确实有点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但当下他要说点别的:“袁翮,那是我在气头上脱口而出的话,我的表达可能有一些失误,影响了你的理解。”
“我当时只是,”方辞停顿一下,在斟酌自己的用词:“我只是气不过。我气不过你父母因为那么离谱的原因放弃对你的培养,气不过你选择用放弃自己的方式来对抗你的父母,到最后还要赌上自己的梦想,也气不过你们用那种所谓的约定来决定一个新生命的诞生。”
“袁翮,或许...我是说或许,或许你对你的父母失望至极,或许你对他们来说真的不那么重要了。可你已经一个人走了那么长的路,至少在我看来,你对你的父母而言有多重要,并不影响你成为了一个出色的学生,不影响你成为了一名优秀的编剧,不影响你成为了你笔下那些精彩文章的创造者。”
“咳,”方辞觉得自己好像说的有点过了:“总之,我想说的是,别人有多重视你,都无法影响你成为那个对自己负责的人。我也是最近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更想告诉你,你重视你自己,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做自己喜欢的事,那才是最重要的。”
袁翮没有接话,一时之间,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方辞又开始在心里抽自己巴掌,本来只想当八卦听听算了,没忍住又指点起他人生活了,这真的是病吧。
不过...方辞状似不经意的瞄了袁翮两眼,感觉对方没有生气。
“方辞,你不用看我眼色。”
“开玩笑,我干嘛要看你眼色。”
袁翮低笑出声:“这么多年了,我居然还是只能在你面前说这些,果然是毫无长进。”
方辞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喝多了,莫名有些脸热,奇怪,这酒明明不醉人啊。
“方辞,谢谢。”
方辞与袁翮对视,看着对方的嘴唇一张一合:“谢谢你的酒,也谢谢你陪我。”
方辞想,那场令他别扭至今的争执,现在看来,原来也只是两个少年固执又不成熟的自我挣扎。